纯文字无错版历史小说《慈禧全传》最新章节: 第七章
热巴小说网
热巴小说网 仙侠小说 竞技小说 都市小说 言情小说 同人小说 架空小说 军事小说 官场小说 耽美小说 科幻小说 乡村小说 网游小说
小说排行榜 玄幻小说 穿越小说 灵异小说 综合其它 经典名著 短篇文学 武侠小说 校园小说 推理小说 重生小说 历史小说 总裁小说
好看的小说 夏日浪漫 畸爱博士 笑傲神雕 雪月风花 沟女物语 纵情忘爱 流氓老师 家教情事 乱爱之美 岁月欢歌 热门小说 全本小说
热巴小说网 > 历史小说 > 慈禧全传  作者:高阳 书号:39770  时间:2017/9/7  字数:47139 
上一章   第七章    下一章 ( → )
  督办“河南安徽剿匪事宜钦差大臣胜保”会同曾做过直隶总督,因为英法联军内犯,防守不力而革职充军,后又复起,现任山东巡抚的谭廷襄,联衔具折“恭请皇太后圣躬懿安”是个连曹毓瑛都未曾想到,不得不佩服胜保试探得巧妙的举动。

  在胜保,此一举毫不费事,而肃顺和杜翰等等,却把他这一通轻飘飘的黄折子,看作泰山顶般重,用出狮子搏兔似的力量来招架,光在这一点上,就可以看出胜保这一着的高明。

  第一个沉不住气的是端华,他手里摇晃着两通黄绫硬裱封套的请安折子,大声问穆荫:“老穆,你在军机最久,可曾见过这种新鲜把戏?”

  “从未见过。”穆荫摇着头说“本朝只有臣工给太上皇请安的先例,从无给皇太后请安的规矩。”

  “那么,他们是什么意思呢?”

  是什么意思?谁也明白,是有意抬举太后,尤其是把给太后请安的折子与给皇帝请安的折子放在一起,更可以清楚地表示出来,给皇帝请安不过是一种礼节。六岁的皇帝,根本不知道什么叫请安折,而给太后请安,才是真正地表达了尊敬的意思。

  赞襄政务大臣,受先帝顾命,辅保幼主,他们根本否认太后有接受任何外臣敬礼的资格,太后只是“母”后,在小皇帝未能亲政以前,不得不让她们为小皇帝代言,完成“亲奉纶音”的体制。太后没有独立的地位,如果有独立的地位,那就可以接收皇帝的权柄,使顾命大臣变得无所用其“赞襄政务”!

  因此,顾命八臣,每一个都感受到了打击“此例不可开!”肃顺很严厉地表示了他准备制止的决心,倘或封疆大吏,纷纷效法,群起尊奉太后,他们八个人的地位,立即就会动摇。“是!”杜翰附和着说:“此例一开,必起揣摩之风,说不定就有建议垂帘的,那时候再要下去就吃力了。”

  “继园这话不错。”载垣作了个提示:“咱们就商量该怎么办吧!”

  “把他驳回去。”肃顺对焦祐瀛说“你写个上谕,回头一起送给上头看。”

  “这…?”焦祐瀛踌躇了。干了十几年的军机章京,不知拟过多少谕旨,其中各种花样都有,但把请安折子驳回去,这还是破题儿第一遭,竟不知如何着笔?

  杜翰看出他的难处,便说:“当然也不光是驳回去。说不合体制,部议处,就易于措词了。”

  “这怕不太好吧?”穆荫表示异议“臣子给太后请安,皇上要处分这个臣子,那会引起物议。”

  “怕什么!”肃顺冷笑道:“越怕事,越多事。继园的主意好,就部议处。还有,缟素期间,怎么能用黄折子?也一起给写上。”

  这就是加之罪了!请安折还能用白折子吗?穆荫心里这样在想,却再也不敢多说了。

  就在这时候,曹毓瑛出现在门口,他一向非奉召不入军机大臣直庐,此时自然是有特别紧要的公务,需要当面请示,所以肃顺丢下了焦祐瀛这面,招手喊道:“琢如,有事吗?进来,进来!”

  “是。”曹毓瑛手里持着一封信,安闲不迫地踱了进门,先朝上总请一个安,然后说道:“有个喜信,特来禀报列位王爷、大人。”

  这一说,无不深感兴趣,每一个人都在心里转一转念头,却都猜不出是何喜信?只杜翰说了句:“可是京里有什么消息?

  请坐了谈吧。”

  “正是京里有消息。”他看一看苏拉端过来的椅子,偏坐在一边,看着手里的信:“京里得到消息,安庆克复了…。”就这一句话,顾命八臣,不约而同地轻呼一声:“哦!”个个都把身子往前俯了一下。

  “是八月初一克复的。文大人让朱学勤通知我,转陈列位王爷、大人,说消息绝对可靠,因未得曾国藩奏报,不便动用正式公文。”说完,把他手里那封信,顺手递隔座的焦祐瀛。

  焦祐瀛不敢先看,恭恭敬敬地转奉载垣。大家一面传观,一面都兴高采烈地瞻望前途,说是安庆克复,直薄金陵,十几年大患,一旦敉平,足以告慰大行皇帝在天之灵。自然也有人提到肃顺调护湘军的功劳,顺便灌上一顿米汤,把肃顺说得乐不可支。

  曹毓瑛表面附和着,心里深有警惕,他刚刚遣专人为恭王发了一封密札,心里在考虑是不是要把安庆的捷报,也转告恭王。因此,略略坐了一下,托词还有要事待理,辞了出来。

  等他一走,太后也随即派太监出来“叫起”了。顾命八臣个个精神抖擞,列班晋见,行过了礼,载垣朗朗奏道:“皇太后、皇上大喜!”

  两宫愕然,国丧尚未满月,何来喜事?说这话,措词就欠检点,只是不便当面给他钉子碰,唯有面面相觑而已。

  于是载垣便把安庆克复的确信,约略奏陈。这倒确是喜事,但西太后不愿现诸形,而东太后反倒感伤,拿块素手绢擦一擦眼圈,叹口气说:“这个好消息,要早来一个月多好呢?”

  早来一个月,大行皇帝生前便得亲闻,这一桩喜事也许能延续他的生命亦未可知。肃顺感于知遇之恩,自然是最了解东太后的心情的,便出班磕一个头说:“此是大行皇帝在天默佑所致。神灵不,益切瞻依…。”说到这里,竟然哽着嗓子,不能毕其词了。

  “起来,起来!”东太后颇为感动,安慰他说:“这你也有功劳。”说着转脸去望西太后,仿佛要商量什么似地。

  西太后知道她的意思,赶紧抢在前面说:“都靠里里外外一条心,才有这个胜仗。朝廷自然要奖励出力人员,等曾国藩的折子到了再说吧!”

  这样暂且搁置,是在眼前最简单而无不妥的处理办法,肃顺和载垣都无异议。于是西太后便提到回京和登极的日子,登极不过行个典礼,或早或晚,均无不可,回京的日子肃顺原说过最早也得九月二十三,现在就依了他,自然也没有话说,要商量的只是许多细节。

  “既然定了日子,大家不必挤在一起走,在这儿没有事的,可以先走。”肃顺想了想说“奴才的意思,各宫妃嫔,不妨早早回城,先安顿好了,等着伺候两位皇太后和皇上,岂不从容呢?”

  “这话不错。”西太后点点头“过了节先走一拨吧!”

  “节前就可以走。反正今年不过中秋节。”

  国丧期间,没有年节,但是,只有几天的日子“来得及吗?”东太后这样发问。

  “来得及,来得及!”肃顺一叠连声地答说“奴才马上派人去拿二百辆大车,初十以前齐备,请皇太后传懿旨,让各宫妃嫔赶快料理,十一就走。”

  “好。”西太后又说“到九月二十三怎么样?皇帝是跟着梓宫一起走吗?”

  皇帝离不开两宫太后,如果跟着梓宫一起走,那就都挤在一起了,办差十分麻烦,所以肃顺答道:“按规矩,皇上应该恭奉梓宫,沿途护视,可是皇上不曾成年,也不妨从权。奴才请皇上送梓宫离了热河,随着两位太后先赶回京,奴才亲自护送梓宫,按着站头走,这样子就事事稳妥了。”两宫太后略略商量了一下,同意了他的办法。“还有件事,恭理丧仪,怕的人手不够,把惇亲王也派上,多少也好帮你们一点儿忙。”西太后不等他表示意见,便看着载垣说“马上写旨来看。”

  载垣答应着,回头向焦祐瀛使个眼色,他也不找待命的军机章京,到殿旁朝房,一挥而就,送了进去,两宫太后钤盖了“御赏”和“同道堂”的图章,不到一盏茶的工夫,事情就都办妥了。

  太后的话代完了,就该载垣有所陈奏。第一件事就是要处分胜保、谭廷襄一案,等讲明了原因,载垣又说:“臣等受先帝顾命,赞禀政务、辅保幼主,事事以祖宗成例为法,别无他意。”

  这是解释不是故意与什么人为难,但东太后仍旧觉得诧异,用奏折给太后请个安,也不过表示一点敬意,有何不可?再说,别人敬重你,你反训斥别人一顿,这不是不识抬举吗?心里这样想着,便转脸去看着西太后,希望她能把他们驳回去。

  谁知西太后居然很平静地说:“既然成例不许,就部议处吧!”说着,便亲手在这道明发谕旨的“钦此”两字上盖了“同道堂”的印,顺手拿了给东太后。

  这不是她尊重家法,她心里比东太后还气,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她知道胜保还有一道奏请叩谒梓宫的折子,需要批准,所以特意有所让步,以便在这个折子上有话好说。

  如她所预料的,载垣对于胜保的另一个折子,建议“毋庸前来”他的理由是:“军事要紧。况且就要恭奉梓宫回京了,不必多此一行。”

  “这怕不大好。”西太后的语气缓和,而措词有力:“人家用黄折子请安,部议处,要来叩谒梓宫,又给驳了回去。外头不明白朝廷的苦心,倒象有意跟人家为难似地。如今打仗正得手的时候,士气要紧!咱们可千万不能做什么教带兵官觉得朝廷不体恤他们的事。”

  这一番话说得载垣哑口无言,肃顺局促不安,他觉得失策了。胜保原就有所不,今天西太后这番话要传了出去,徒然又结一重怨,不智之至。

  这时载垣定一定神,还要勉强分辩:“圣母皇太后见得极是。臣等不让胜保来,无非怕在外的钦差、督抚都象他这样子,上折奏请,那会很麻烦。”

  “什么麻烦?”

  “那时候要不准,有胜保的例子在,要准了,都来叩谒梓宫,会耽误军事。”

  这是没话找话说,肤浅无聊的游谈,西太后微微冷笑了一下,竟似不屑答理,反倒是东太后说了句:“胜保跟别人不一样,他是大行皇帝最喜欢的一个人,说要到灵前来哭一场,也是他做臣子的一番心意,凭什么不许他来呢?”

  这又是一个钉子碰了下来,但也亏得有此一碰,才能接上话茬儿“是!”载垣慌忙答道:“臣等遵旨。”

  等顾命八臣退出,已到了传膳的时候,膳桌原是分开摆的,两宫太后因为有事商量,就吩咐在一张桌子上吃。两人相向而坐,小皇帝打横。这几天他玩蟋蟀着了,有一只由小太监建议,经他亲封的“紫头长腿无敌大将军”是他的“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爱将”不知怎么,不思饮食、毫无斗志,似乎是害了病的样子,小皇帝正责成张文亮“赶快把它治好”此时急于“亲临视疾”所以匆匆忙忙扒完一碗饭,吃了两块糕,又喝了半碗汤,一溜烟走了。

  两宫太后等小皇帝离了桌,才能静下来谈话,谈的是如何传懿旨,让各宫妃嫔,先行回京,主要的难题是要决定什么人应该先走,什么人可以暂缓。

  东太后除了一个人以外,其他一无成见,这个人就是丽妃。

  “丽妃跟咱们一起走。”东太后以一种裁断的语气说“她身子不好,又带着大格格,要多照应照应她。”

  这话自然是西太后不爱听的,但她决不肯在这些小事上与东太后生意见,所以很快地表示同意。

  “至于别的人,我看,”东太后沉了一下说“问问她们自己吧,谁愿意先走就先走。”

  这是个好办法。于是等用完了膳,随即吩咐敬事房传谕各宫,结果所得到的反应,大出两宫太后意外,没有一个人愿意先走,异口同声的回答是:“该当伺候两位太后,一起回京。”

  “那怎么办呢?”东太后皱着眉问。

  “我看,不是没有人愿意先回去,是日子太仓促了。”西太后算是看出了真相。

  “实在也不必这么急!”东太后是最肯体恤人的,皱着眉说“到热河快一年了,这儿简直也就是一个家了,那能说搬就搬。唉…。”

  这一声长叹之下,有着对于什么人深表不而不肯说出口来的意味。西太后自然明白,这个人必是肃顺,心里在想:

  你也知道肃顺可恶了吧?

  但是,她口中所说的,却又是一套:“姐姐,你如果觉得可以让她们晚一点儿走,那,明天你就跟肃六他们说一声儿吧!”

  这话使东太后大为诧异,每次召见八大臣,不都是你一个人拿主意,告诉他们如何如何?为什么这话又要别人来说呢?自己这样发问,却说不出口来,只怔怔地望着她。

  于是西太后又说了:“也不是为别的,每一次都是我驳他的回,我做恶人的次数太多了,怕肃六真的跟我顶撞,我得顾咱们的身分,还能在那儿跟他拍桌子吗?所以还是我自己忍着点儿,姐姐,你跟他说好了,他听你的话。”

  “妹妹,你这话可不对了!”东太后不知她的误会从何而来,只想着要赶快解释“咱们俩,分什么你啊我的?肃六能听我的话,当然也能听你的话。就是他要记恨,也决不能记你一个人。”

  “话是不错。可是他们不会这么想。”

  “会怎么想?是在想,凡事都是你有意跟他们为难吗?”

  西太后苦笑了:“姐姐,谁象你那么忠厚呀?”

  “如果他们真的要这么想,我明儿个要跟他们说一句话,这句话一说,就全明白了。”

  “姐姐!”西太后等了一会,见她未说,只好追问:“你倒是要说句什么话啊?”

  不说话自然是有所踌躇。她对自己要说的这句话,是不是太过分了些,觉得应该重新考虑。但不住西太后尽拿敦的眼光盯着她,终于原封不动地说了出来:“我要告诉他们,你的话也就是我的话。谕旨、批答不是两颗印吗?那当然就是两个人的责任。”

  这是对西太后全力支持的表示,她心里不免得意,三言两语就换来如心如意的好处,然而也不免可怜她太老实,竟是如此容易受人摆布。

  因此,她觉得自己也应该特别有所表示:“既然姐姐这么说,我照你的意思办就是了。明天我跟肃六他们说。你说,让她们什么时候走啊?”

  “这…,”东太后想了想说“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合适?让双喜去打听打听,得有几天的日子,才能把行李料理好?”

  于是双喜受命去访问各宫,同时又接到特别指示,去看看丽妃的情形。每到一处,无不听到怨声,太监宫女,三五成群聚在一起大骂肃顺不通人情,见了双喜,知道她是两宫太后面前的红人,纷纷诉苦,要求至少过了八月半,最好是二十开外动身。

  衔命遍访六宫的双喜,早知两宫的本意,成竹在,落得摆摆架子,显显手面,所以每遇拜托她向两宫进言,宽限期时,她总是很神气地答道:“好吧,我跟两位太后去回。

  看主子赏不赏我这个面子?”

  于是总有人又这样说:“那还用说吗?谁不知道你是两位太后面前,言听计从的大红人儿?只要有你一句话,准成!”

  “那也走着瞧吧!”

  就这样,双喜大模大样地一处一处走过去,最后到了丽妃宫里,静悄悄地声息不闻。等咳嗽一声,便有个宫女叫福儿的,跑了出来,口便问:“双喜,你来找谁呀?可不是找你干兄弟吧?他给派到别处去了,你不知道吗?”

  太监和宫女喜欢结干兄妹,干姐弟,原是由来已久的习惯。丽妃宫中有个小太监,遇见双喜,总是巴结着叫“姐姐”但双喜看不上他。于是就有人笑那个小太监“癞蛤蟆想吃天鹅”这话传到双喜的耳朵里,气得一天不曾吃饭。自然也最恨人家把她跟那小太监扯在一起。

  因此,这时听见福儿冒冒失失地开玩笑,顿时把她那张一路受了恭维,得意洋洋的俏脸拉了下来,一双金角眼一瞪,骂道:“你胡说八道些什么?看你这个劲儿,少在我面前摆!

  我又不是你的什么干兄弟,干哥哥。”

  福儿一则知道是自己的错,再则也不敢得罪双喜,挨了顿臭骂,只得陪着笑,讪讪地问:“那么你找谁呢?”

  “反正不是找你!你不配!我告诉你,我奉东宫皇太后懿旨,有话跟你主子说。你能替你主子担得下来,我就把话告诉了你,马上就走,省得惹你们讨厌。”

  这一说把福儿的脸都吓黄了,慌忙告饶:“双喜姐姐,你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跟你胡说八道了。再要说,就让我嘴上长个疔!”

  “哼!你也知道你自己是胡说八道?你们这儿胡说八道的人多着呢!主子宽厚,纵容成你们这个样子。不是喝酒,便是赌钱,输了就偷,再不然就是嚼舌头,些没影儿的话来糟蹋人!”双喜越说越气,狠狠地又加了一句:“赶明儿索等我回明太后,一人一顿板子,都给撵了出去,也让你们主子少生一点儿气!”

  骂完了也不理福儿,管自己掀起帘子进了屋,恰好看到丽妃从里面出来,便定定神先请了一个安,抬眼看时,数天不见的丽妃,越发憔悴了。

  “双喜!”丽妃问道:“你在跟谁闹口舌呀?”

  “是福儿。说话好没有道理。”

  “别理她们。”丽妃摇摇头,有气无力地说:“你忙得很,今儿来,必是有话说?”

  “是啊!太后让我来看看丽太妃。只怕回头太后自己还要来。”

  “啊,那不敢当。我到太后那儿去吧!”说着摸一摸脸,是要重新梳妆的样子。

  双喜便走过去揭开覆在镜子上的锦袱,上面薄薄一层灰,可以想象得到,丽妃已好几天不曾用过镜子了。

  自从大行皇帝崩逝,丽太妃自殉遇救以后,她就象变了个人似地,常常可以整天不说话,宫女问她,也只是报以茫然的眼色。原来就怕烦嚣、喜清静,现在越发厌烦有人在她眼前,所以宫女不奉呼唤,就听进了她的声音,也不去理她。这时在窗外看见双喜在替她们代为伺候,才不能不赶了进来当差。

  等打来脸水,扶着丽太妃坐下,她指着妆台旁边的一张凳子对双喜说:“你也坐!”

  “那有这个规矩?”双喜笑着回答。

  “你是客,跟她们不同。你坐着,咱们说说话。”一面说,一面去拖双喜的衣服。

  听她这样说,双喜才请了个安,在一旁坐下。映着北窗的光,细细打量着丽太妃,心里喝声采:真是个美人儿!那细腻得如象牙似地皮肤,黑得象漆一样的头发,以及那一双顾盼之间,慑人魂魄的眼睛,都不是一时的憔悴所能改变得了的。但是,虽美何用?只不过徒遭妒嫉而已。

  正这样想着,忽然听得有诗的声音“谁呀?”她不由得问“这么放肆!”

  有个宫女拉一拉她的衣袖,向窗外一指窗外一架鹦鹉,正学着丽太妃的声调在长

  “争传婺女嫁天孙,才过银河拭泪痕!但得天家千万岁,此身何必怨长门?”

  怪腔怪调,那煞有介事的样子,惹得双喜笑了:“你这个小东西,越来越鬼了!你也知道诗?”

  双喜一面笑骂着,一面转脸去看丽太妃。这一看笑容顿敛,只见刚擦了一把脸的丽太妃,泪痕宛然,那不知名的幽恨浓浓地都堆在眉尖上。

  别的宫女相顾无语,双喜却忍不住相劝:“怎么又伤心了?丽太妃,你千不看,万不看,看在太后的分上,太后只一提起来就发愁,怕丽太妃老这么伤心,于身子不好。”

  不说还好,一说越发勾起她的伤心“也是为了太后,倘不是…。”说到一半,她说不下去了,拿块热巾捂在脸上,好久才拿下来,眼泪虽已止住,眼圈却红得很厉害。

  那头白鹦鹉倒又在长了:

  “银海居然妒女津,南山仍锢慎夫人;君王自有他生约,此去惟应礼玉真。”

  这一次双喜已打算好了,赶紧打岔问道:“念的是什么诗呀?”

  丽太妃摇摇头,然后又说一句:“等几时闲了,我跟你慢慢儿说。其实,我也不太懂,这都是大行皇帝在的时候喜欢念的诗。”

  “我明白了,是大行皇帝常常念,这小东西听会了?”

  “倒不是从大行皇帝那儿学的。”有个宫女接口说了这一句。

  然则这是丽太妃最近常念的两首诗,总有番意思在内,那是什么呢?双喜起了好奇心,想着得找个人把这两首诗讲一讲才好。

  那头白鹦鹉也怪,不知它何以竟能记得那么多诗,这时倒又在念了:

  “豆蔻梢头二月红,十三初入万年宫,…。”

  刚只两句,双喜瞥见丽太妃又有伤心的模样,便蓦地站起来一拍手掌,喊一声:“咄!”把鹦鹉的“雅兴”给打断,然后转身过来,劝慰丽太妃。

  正摇着手,还未开口,外面朗声宣报:“母后皇太后驾到!”

  于是丽太妃慌忙拭一拭泪痕,一面起身,一面不安地说:

  “哟!我这副蓬头垢脸的样子,可怎么见驾啊?”

  双喜动作敏捷,取过一把黄杨木梳,先替她把头发捋一捋平,可是来不及戴上“两把儿头”东太后已经踏了进来。

  丽太妃先面请了个安,接着便奉太后上坐,待行大礼。

  “不用,不用!”东太后指着丽妃的卧房说“我到你屋里坐坐!”

  双喜听这一说,便先赶过去打起帘子,东太后一进屋,在北窗下大行皇帝常坐的那张“西洋梭化椅”上坐下,丽太妃跟了进来要磕头,让她止住了。

  “双喜呢?”

  “奴才在这儿伺候着哪!”双喜娇滴滴地在门外答应了这一声,随即也掀帘进屋。

  “你倒好!让你出来办事,一去就没有影儿了。”

  双喜有意要显一显她在东太后面前的得宠,毫不在乎地笑道:“我正伺候丽太妃,等梳妆好了,要过去请安,谁知道你老人家等不及,倒撵了来了。”

  “也不是我等不及。”东太后看着丽太妃说道:“我想一想还是不要你上我那儿去的好,省得见了面,有人不痛快,给冷脸子你看。有两句话,还是我自己来跟你说吧。”

  这是指西太后,一见了丽太妃,总是冷冷地爱理不理。太后如此体恤,她又感激、又酸楚,强忍着眼泪答道:“太后的恩典,天高地厚,只怕我今生报答不尽了!”

  “你别这么说。”东太后的语气极平静“我也不是对你特别好。对你好,也只能摆在心里,宫里这么多人,不能让人说我偏心。只是大行皇帝临终之前,一再嘱咐,要我好好儿照应你。你也该想着他身后还不放心你,自己当心自己的身子。象驾崩的那一天,你生了那么个拙主意,万一发觉得晚了,一口气接不上,你倒是落了个殉主的美名儿,叫我将来可怎么有脸见大行皇帝?”

  这一番话责备得很严,丽太妃十分惶恐,双膝一跪,涨红了脸说:“太后教训得是。从今以后,我一定时刻记着太后的话。”

  “对了,这你算是明白了,起来吧!”东太后极欣慰地说“我还告诉你一句话,你带着大格格,九月二十三跟我一起回城。这一趟回去,也跟来的时候差不多,路上也舒服不到那儿去。你趁早把身子养养好,才吃得了这一趟辛苦。”

  “是!”丽太妃站起身问:“太后喝什么?我这儿还剩下一点儿好‘碧螺’,沏了来你尝尝。”

  “不必了!我得走了。”东太后起身又说:“我把双喜留在这儿,让她陪着你说说话,解个闷儿。”

  这就是东太后的以德服人。丽太妃送了她回来,不住感叹,如槁木死灰般的一颗心,也渐渐萌发了一丝生趣,她留双喜在那里吃饭。各宫妃嫔都自己有小厨房,银米食料,定下分例,按月或按支领,丽太妃占便宜的是有个大格格,皇女的分例仅次皇子一等,并在一起支用,相当宽裕。而且大行皇帝在,除了正膳由御膳房伺候以外,消夜小饮,常由这里当差,掌勺的宫女,手艺极高,所以丽太妃宫中的饮馔洁是有名的。这天为了巴结双喜,小厨房里特别做了几样好菜,小锅烹制,一离火就上桌,光是这一点,就是御膳房貌合神离,虚有其表的大件菜所不及的,因此,双喜以作客的身分,摆拘束,放量吃了一顿好的。

  吃得太,须饮加姜熬浓的普洱茶消食,才喝了一碗,到了宫门下钥的时候,沉默得太久的丽太妃,难得有此心境比较开朗的一天和可以谈得来的一个伴侣,所以听说双喜要走,顿觉黯然,怯生生地只把一双仿佛充了离绪别意的眼睛望着她。

  双喜原就舍不得走,再看到她的神情,益觉于心不忍,便把心一横说:“反正我是奉了旨的,今儿不回去也不要紧。跟太后去回一声就是了!”

  这一说,丽太妃愁眉顿解,立刻叫了一个太监到烟波致殿去奏禀,说双喜奉懿旨陪伴丽太妃,得要明天上午才能回去。

  宫女在妃嫔卧房中陪夜,照例是在前打地铺,丽太妃不肯委屈双喜,要让她一睡。这张七尺宽的红木雕刻、螺甸镶嵌的大,大行皇帝曾经睡过,双喜不敢僭越,于是另外移了张藤榻来,铺好被褥,关上房门,丽太妃和双喜都卸了妆,却还不肯上,坐着闲谈。

  一灯荧然,两心相照,丽太妃凄凄恻恻地吐了无限幽恨。双喜无法安慰她,她也不曾希望从双喜那里得到什么安慰,能有一个人以同情的态度倾听她细诉,在她便觉得是很难得的了。她早就看出,天下最势利的地方,莫如深宫,承恩得宠时,没有一个人不是把她捧得如凤凰似地,一旦衰宠歇,所见到的便都是冰冷的脸,除非有权势,而权势如今在“西边”手里,倘非太后调护,只怕命运还要悲惨。

  “唉!”神色凄黯的双喜叹口气“说来说去,大行皇帝不是这么早归天就好了!”

  “这就是那两句诗了:‘但得天家千万岁,此身何必怨长门?’”

  一提到此,正好触及双喜的疑团,随即问道:“丽太妃,你不是要给我讲一讲那两首诗吗?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老念老念的,连鹦鹉都听会了!”

  “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只觉得念念那几首诗,心里就好过些。”丽太妃又说“是大行皇帝教我的,我模模糊糊也懂,可是要叫我讲,我就讲不上来了。”

  “说个大概的意思吧!”

  丽太妃想了想答道:“这一共是六首诗,题目叫做《古意》,是咱们大清朝刚进关的时候,江南一个姓吴的才子作的。大行皇帝跟我说,这六首诗,大概是指顺治爷的一个废了的皇后,怕犯忌讳,故意安上那么一个题目。”

  “诗里可说的什么呀?”

  “那还有什么?无非红颜薄命四个字。”

  谈到这里,双喜始终还未清楚是怎么回事,但丽太妃爱念这几首诗的原因,却是明白了,必是这些诗中的意思,恰与她心里的感触相同,正好借它来诉自己的苦。

  但是,那是个废了的皇后,这是个得宠的妃子,何能说得到一处?双喜真个越越糊涂,想一想好象有一点相同,便即问道:“顺治爷可是跟大行皇帝一样,也是年轻轻的就驾崩了?”

  “是啊!”“多可惜!”双喜忽有感慨“当皇上都是天生来的福命,可是坐不了几年江山,就撒手去了,想想真是没有意思。”

  “就是这话罗!所以,”丽太妃忽然问道:“双喜,你今年多大?”

  “十九。”

  “那还得几年。不过,也说不定。”

  “丽太妃,”双喜忍不住抢着追问“你说的倒是什么呀?”

  “我是说,多早晚才能放你出宫?”丽太妃握着她的手,很恳切地说:“太后宠你,又是位最能体恤人的,一定不会耽误你的青春,早早放你出宫,多半还会替你‘指婚’,那时你可拿定了主意,千万别贪图富贵人家,宁愿清寒一点儿,顶顶要紧的,得拣个年纪轻,无病无痛的,一夫一,白头到老,比什么都强。”

  双喜知道这是丽太妃亲身经验的肺腑之言,便也顾不得害羞,微红着脸,十分感谢地说:“丽太妃,你给我这几句话,可真比金子还贵重!太后倒是问过我,说是愿意拣个什么样的人家?”

  “你怎么说呢?”

  双喜低着头答道:“我不肯说,太后着非说不可,我就说,一个包衣人家的女儿,还能拣吗?太后说:包衣又怎么样?包衣当大官儿的也多得很,全看有人照应没有。太后又说,你要是觉得包衣身分低,我给你指一个‘上三旗’的,三等‘虾’里头,年轻没有成家的多得很,你要愿意,我给你挑一个。只要肯上进,还结个十年八年,放出去当‘将军’,那就跟督抚并起并坐了。如果你贪图眼前舒服,我在内务府里替你找,再派上一两桩好差使,那也行。你自己说吧!”

  “你又怎么说呢?”

  双喜抬起头来,反问一句:“你想呢?”

  双喜也是争强好胜的性格,不言可知,是想指配一个“上三旗”的三等“虾”——三等侍卫,将来说不定出将入相,便好受一品诰封。

  于是丽太妃想了想,这样劝她:“‘水往低处,人往高处爬’,我不能说你的打算不对。不过我总有这么一个想法:亲事总要相配。谁要是觉得自己委屈了,或者高攀了,心里拴着个疙瘩,迟早会出毛病。把夫妇之情拧了,那可是神仙都救不了的心病,到头来,吃亏的还是女人。”

  双喜很细心地琢磨着她的话,颇有领悟。说觉得自己委屈了,譬如英俊多才的贵公子娶个丑媳妇,或者年轻貌美的富家小姐嫁个人才不出众的寒士,心里千万个不情愿,一见了那口子,先就生气,这当然是怨偶。但说觉得自己高攀了,心里也会拴个疙瘩,这话,他人就见不到了。细想一想,自己果然嫁了个“上三旗”的名门之后,时时刻刻记着身分配不上人家,但凭太后指婚,拿鸭子上架,疑惑那口子嘴上不说,心里抱屈,这一来,自己必是老觉得欠了人家一点儿什么似的,那还有一天舒坦的日子好过?

  “嗳!”双喜以一种庆幸未犯错误的欣快声调说道:“多亏你这几句话,我算是想明白了。”

  这样的神态和语言,对丽太妃是安慰,也是鼓励,让她意识到自己的活着,对别人还有点儿用处。于是笑着问道:

  “你怎么想明白了?说给我听听!”

  双喜的想法,实在很简单,就是丽太妃所说的那一个“配”字“匹配”才是“良缘”要嫁一个身分相等、家世略同,不必太聪明能干,但心地厚道,肯上进的人。只是这番想法,到底还不好意思细说,只红着脸笑笑答道:“反正我自己明白就是了。”她又加了一句:“我也不打算求太后的恩典。”

  这样的表示,不难看出她内心中所持的态度,丽太妃在欣慰之外,也有浓重的感慨,都说“不幸生在帝王家”却不知嫁在帝王家,更为不幸。

  两人心里都有许多事在想,一个在回忆过去,一个在憧憬未来,因此脸上的表情也大不相同,直待烛花轻声一爆,才把她们从沉思中惊醒过来。

  “不早了!丽太妃请安置吧!”

  丽太妃摇摇头:“你要是困了,你先睡吧!我还坐一会儿。”

  “那我就再陪你聊一会儿。”

  “不!”丽太妃说“你别管我,我每天都是这个样,有时一坐就是整夜。”

  双喜一惊“一坐就是整夜,那怎么行?”她又很郑重地说:“丽太妃,你可千万不能再糟蹋自己了!”双喜激动了:“你这样子,让太后伤心,除了一个人以外,谁都会替你伤心。”

  这话使她动容,想一想自己虽斗不过,而且也无意去斗“这一个人”但是无论如何,不能叫“这一个人”暗暗称快,而让其余的许多人伤心!所以她再一次鼓励自己,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

  “那就睡吧!”她说“我试一试,看看能把心静下来不能?”

  第二天一早,双喜道谢辞去,回到烟波致殿,把丽太妃感激东太后苦心回护,以及决心打起精神,好好过日子的话,悄悄密陈。有了这样一个结果,东太后算是了却了一件心事,少不得又把双喜夸奖一番。

  接着谈到她衔命遍访各宫的情形,东太后又与西太后商量,定了八月二十起始,各宫妃嫔,陆续启程。然后把敬事房首领传来,命他分别通知内务府和各宫,各自准备。这里面有许多琐碎的细节,大部分是各宫妃嫔为了自己方便而提出来的要求,需要太后亲裁,足足忙了两天,才得料理清楚。

  但这是东太后在忙,西太后有意不问这些宫闱琐屑,她所留心的是臣工章奏。这天内奏事处递上来一个黄匣子,打开一看,第一道奏折,具衔“山东道督察御史”董元醇,原以为是纠弹失职官员,看不了数行,瞿然动容,不由得念出声来:

  “窃以事贵从权,理宜守经。何谓从权?现值天下多事之秋,皇帝陛下以冲龄践阼,所赖一切政务,皇太后宵肝思虑,斟酌尽善,此诚国家之福也!臣以为即宜明降谕旨,宣示中外,使海内咸知皇上圣躬虽幼,皇太后暂时权理朝政,左右不能干预,庶人心益知敬畏,而文武臣工,俱不敢肆其蒙蔽之术。俟数年后,皇上能亲裁庶务,再躬理万机,以天下养,不亦善乎?虽我朝向无太后垂帘之仪,而审时度势,不得不为此通权达变之举,此所谓事贵从权也!”

  念到这里,西太后停下来想了一下,看这道奏折的措词,是暗指顾命八大臣专权,对太后垂帘的理由,说得还不够透彻,且看他“理宜守经”说的是什么?于是接着往下念道:

  “何谓守经?自古帝王,莫不以亲亲尊贤为急务,此千古不易之经也,现时赞襄政务,虽有王公大臣军机大臣诸人,臣以为更当于亲王中简派一二人,令其同心辅弼一切事务,俾各尽心筹划,再求皇太后皇上裁断施行,庶亲贤并用,既无专擅之患,亦无偏任之嫌。至朝夕纳诲,辅翼圣德,则当于大臣中择其治理素优者一二人,俾充师傅之任,逐进讲经典,以扩充圣聪,庶于古今治兴衰之道,可以详悉,而圣德增其高深,此所谓理宜守经也!”

  念完这道奏折,她的心境就如当年听到被选入宫的消息时那样,除了一阵阵的兴奋以外,只觉得茫然不知所措。上这奏折的董元醇是怎样的一个人?这道奏折的本意,是与顾命八大臣作对,还是为恭王说话,或者目的在窥探意旨?难以分明。同时她也不知道如何处置这个折子,是照一般的惯例发下去,还是在召见八大臣时当面代处置办法,如果是这样做,又该如何代?

  她的心里得很,好久才能静下来,前前后后细想了一遍,觉得这件大事,无论如何,非先跟东太后商量不可。

  等把这道奏折的内容讲清楚了,东太后口说道:“这个折子,好象专为六爷说话似地。”

  这是旁观者清!西太后心想,本来所陈的三件事之中,所谓“理宜守经”一说“更于亲王中简派一二人”理由十分牵强。但是,这一来倒却好证明不是恭亲王的授意,如果他要指使言官,上折试探,有的是好笔墨,不会找到这么个文字不痛不的人来出面。

  于是她说:“算起来,六爷怕是今天,明天才得到京。这个姓董的御史,不会是六爷找出来的人,也许京里已经有了风声,这姓董的特意来这么个折子。”

  “这姓董的是什么人啊?”

  “谁知道呢?”西太后又说:“火候还不到,夹生的端上桌来,可真难吃了!”

  她是说,这垂帘之议,发之太早,反难处置。东太后亦深以为然,想了想说:“咱们先把它‘留’下吧!慢慢儿再看。”

  这个办法,恰与西太后的打算相同。她的用意是有所等待,等待恭王到京以后有消息来,同时要等待顾命八大臣表示态度,以逸待劳,较易措手。

  因此,第二天一早,军机章京到内奏事处领折,逐件核对的结果,前一天的奏折就少董元醇的一件,而“奏事档”上写着一个“留”字,表示“留中”

  曹毓瑛早就料到西太后会作此处置,因此等领折的章京回来,他先问了一句:“全领回来了?”

  “‘千里草’的那件‘留’下了!”

  他还要说什么,对面八大臣治公的那间屋里,已经有了步履声,咳嗽声和吐痰的声音,便不再开口,心里在估量,等回明了领折的情形,会有怎样的反应。

  果然,对面立刻就派人来请了。曹毓瑛到了那里,请过了安,然后把领回来的折子呈了上去,同时说道:“董元醇封奏一件,没有发下来。”

  一听他这话,杜翰第一个就然作“这怎么行?”他大声嚷道:“这道折子不能留中的!”

  载垣也表示不:“全是这样子,把折子留下,咱们还能办事吗?”

  肃顺则比较沉着,摆一摆手说:“慢慢儿商量!慢慢儿商量!”

  曹毓瑛很知趣,知道他们有许多话是不肯在他面前说的,所以退后两步,请个安转身离去。刚回到自己屋里,只见杜翰走了出来,大声喊道:“来人哪!”

  于是有个苏拉赶紧奔了过来,垂手喊一声:“杜大人!”

  “你到内奏事处,跟他们说,昨儿送上去的折子,还少一件。跟他们要回来。”杜翰又加了两个字:“快去!”

  那苏拉答应着,疾步而去,不久回来复命,说内奏事处已经到太后那里去要了。要到了立刻送来。

  又过了不久,内奏事处的太监来回报:“董元醇的折子‘西边’留着看!”

  载垣冷笑一声,没有作声。其余的几个大老,因为肃顺有“慢慢儿商量”的话,一时也不便表示意见。当天照常处理政务,把董元醇的这个折子,暂时就搁下了。

  在宫里,东西两太后却又关起门来在密议。内奏事处根据赞襄政务大臣的通知,去要那个折子,已颇惹得西太后不快,奏章“留中”诚然不合常规,但毕竟是君上的一种特权,这个特权运用得妙,可以化戾气为祥和,当然,特权只好偶一为之。象董元醇这个奏折,西太后在经过前一天晚上,灯下独自思考的结果,原准备长此搁置,不作任何批答,等恭王有了消息来再说。这“留中不发”亦无任何结果,在军机处的术语,叫做“淹了”既为大水淹没,谁也不必再去探问下落,同时谁也没有责任,所以是不会有冲突发生的。

  现在顾命八臣,不肯让这个折子“淹了”那就得西太后非处置不可了。照她的意思,下一天召见,准备公开表明,接纳董元醇的建议,但处事一向平和的东太后,认为这样的表示太强硬了,恐怕“做不通。”

  谈到实际效果,西太后不能不认真考虑。估量一下自己的地位和力量,还不到说一不二,要如何便如何的程度。这样,不能不想一个迂回缓和的办法。

  于是,她想到了恭王,随即又想到绝妙的一计,喜孜孜地对东太后说道:“咱们来个‘花花轿子人抬人’!”

  这是句南方的俗语,只到过广西的东太后不知意何所指?

  便说:“你别跟我打哑谜了,有主意就干脆说吧!”

  “咱们一件一件商量。先说给皇帝添派师傅…。”

  “那是应该的。”东太后打断她的话说“这用不着商量,只让大家保荐能当师傅的人就是了。”

  “好!”西太后用长长的指甲,在原折上刻了一道“掐痕”同时又说:“这是一件,商量定了。再说垂帘——那些人一张嘴就是‘祖宗家法’,家法可也不是那一朝祖宗一手定下来的,时世不同,该变就得变,怎么个变法儿,咱们没有主见,让大家公议好了。国有大政,下王公大臣会议,不也是‘祖宗家法’吗?”

  “这话不错。可有一件,‘他们’人多,七嘴八舌,斗口斗不过他们,这个办法还是不管用。”

  “不要紧,我另外还有办法。”西太后很得意地说“用人的权柄在上头,‘简派亲王一二人’,帮着顾命大臣办事,谁能说不行?咱们现在先让他们写旨,把简派亲王的名字空着,回头就填上六爷的名字,或者再加上七爷。这一来,会议的时候,六爷自然就会布置,预先安下人,不怕斗不过他们。”

  东太后这才明白那句俗语的意思,是先把恭王抬起来,再由恭王来抬两宫。这一个彼此援引的办法,看起来比较光明正大,而且也不伤和气,东太后自然赞成。

  于是第二天上午召见时,西太后把董元醇的折子发了下去,说了处理的办法,吩咐:“写旨来看!”

  顾命八臣,相视失。载垣首先提出抗议:“启奏太后,这个折子不该这么办。”

  刚说了这一句,西太后用极威严沉着的声音,把他打断:

  “那么,你们说,该怎么办?”

  杜翰有一套话要说,便想越次陈奏,忽然觉得有人轻轻把他的衣服拉了一把,一看是肃顺,就不作声,让他去说。

  “奴才几个下去商量定了,写旨上来。”

  这是虚晃一,西太后不知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旨意既已述明,不必多说,让他们写了旨看,有不妥地方,另作指示,也还不迟,所以点点头说道:‘好吧!你们下去,照这个意思,商量好了,写一个‘明发’来看。”

  这八大臣退出烟波致殿时,一个个脸色铁青,默然无语,但心里有个相同的想法:这是恭王与西太后密议的结果。有些人甚至认为西太后所指示的处置办法,也是预先说好了的,因为他们不相信她会如此“内行”所说的话,不但合于体制,而且恰中符节。

  到了军机直庐,杜翰首先吩咐,保持警戒,把仆从苏拉,一律驱得远远地。等关上房门,端华第一个先嚷了起来:“如何?我说恭老六这一趟来,是‘黄鼠狼给拜年’,没安着好心!果不其然。这还是第一步,不给个下马威,后面的花招儿还多着哪!”

  “闲话少说。”载垣愤愤地说了五个字:“写‘明发’痛驳。”

  大家都无异议,接着便开门请军机章京来写旨。这天的领班是新近从京里调来的吴兆麟,当差很巴结,可是行情却不大摸得清楚。他把董元醇的“敬陈管见”一折拿了回来,跟他班上有数的几个好手一商量,大家早存戒心,都不愿意办这件烫手的案子,异口同声地表示,非他的大手笔不可。于是吴兆麟也就当仁不让了。

  他握着笔心里在想,所谓“痛驳”不过在道理上驳倒了事,措词不妨婉转,这也是多少年来尊重言官的传统。因此,简简单单地一挥而就,用的都是四平八稳的套语。写完又找同事来斟酌,大家都说“很妥当”他自己也觉得毫无毛病,随即送了上去差。

  那知载垣才看了两三行,双眉就打了个结,等到看完,大摇其头:“不行!不能用!”

  焦祐瀛与军机章京的关系不同,赶紧为吴兆麟回护“看一看,看一看!”他走上来说“有不妥的地方,改动一下子。”

  “甭看了!”载垣把原折和旨稿一起递了过去,用“麻翁”这个昵称对焦祐瀛说:“麻翁,你来动手个稿子吧!痛驳!非痛驳不可。”

  吴兆麟一听这话,讪讪地退了出去。这一下,焦祐瀛想不动手也不行了,略略思索了一下,有了个大致的意思,便即下笔,连写带改,不过半个时辰,便已稿。

  稿子仍旧由载垣先看。因为是“明发上谕”第一段照例撮叙原折案由,以明来源,没有什么看头。第二段一开头就说:“我朝圣圣相承,向无皇太后垂帘听政之体,朕以冲龄仰受皇考大行皇帝付托之重,御极之初,何敢更易祖宗旧制?”看到这里,载垣击节称赏:“这才是大手笔,几句话就击中了要害!”说着他又把这一段文字念了一遍。

  “果然好!”肃顺也称赞:“立言得体。”

  听得这话,焦祐瀛脸上飞金,笑容面地谦虚着:“那里,那里?王爷和中堂谬奖了。”

  “别客气了!”端华提议:“干脆让麻翁自己念吧。”

  于是焦祐瀛从载垣手里接过自己的稿子,站在中间,扯开他那天津卫的大嗓门,朗朗诵念:

  “且皇考特派怡亲王载垣等赞襄政务,一切事件,应行降旨者,经该王大臣等缮拟进呈后,必经朕钤用图章始行颁发,系属中外咸知。其臣工章奏应行批答者,亦必拟进呈览,再行发还。该御史奏请皇太后暂时权理朝政,殊属非是!”这一段念完,焦祐瀛停下来等待批评。景寿本想说话“御赏”和“同道堂”两方图章,是两宫受大行皇帝亲手所赐,抹煞这个事实,有欠公平,而且出以幼王的口气,也有伤忠厚。

  只是他向来口齿拙讷,未及开口,杜翰已大赞“得窍”其余的人,哗然附和,景寿就再也无法启齿了。这时焦祐瀛又精神抖擞地“痛驳”另简亲王之议,他是这样写的:

  “伏念皇考于七月十六日子刻,特召载垣等八人,令其尽心辅弼,朕仰体圣心,自有深意,又何敢显违祖训,轻议增添?该王大臣等受皇考顾命,辅弼朕躬,如有蒙蔽专擅之弊,在廷诸臣,无难指实参奏,朕亦必重治其罪。以上两端关系甚重,非臣下所得妄议。”

  “不错!这‘非臣下所得妄议’,前面也说得很透彻。不过…。”载垣说到这里,环视诸人,作了个征询意见的表情。为了合载垣,杜翰很直率地说:“似乎还不够一点儿!”

  “对了。”端华也说“我听着也象是少了一两句话。好有一比,好有一比…。”

  他的比方没有想出来,肃顺不耐烦了,手一挥,向焦祐瀛说道:“不必客气,给加两句训斥的话!这姓董的,心眼儿太脏!”

  “嗯,是!”焦祐瀛口里答应着,脸上却有踌躇之

  “麻翁,”杜翰指点他说:“来两句诛心之论,再断然痛斥一句就行了。”

  大家都如此说,焦祐瀛便也不暇多推敲了,坐下来提笔在“朕亦必重治其罪”之下,添了两句:“该御史必于亲王中另行简派,是诚何心?所奏尤不可行!”

  这一添改,端华大叫:“痛快,痛快!”除了景寿默不作声以外,其余的亦都表示十分满意。

  最后还有一段,是关于“朝夕纳诲”的,也一概严词驳斥。这一节,在原折就是个陪衬,无关宏旨,所以驳斥的理由,亦就不暇去推敲了。

  定稿以后,载垣吩咐:“立刻缮具,马上送进去。”

  为了求迅速,焦祐瀛亲自到军机章京办事处所去料理。谕旨的款式“廷寄”每页写八行“明发上谕”每页写六行,每行的字数都有一定,因此眷清的时候,可以算准字数,分别抄缮,等找齐并在一起,上下合拢,只字不错,这有个专门称呼,叫做“伏地扣”焦祐瀛原是惯了这一套的,亲自指挥之下,自然丝丝入扣。须臾抄成,他跟吴兆麟两人,一个看,一个读,校对无误,随即装入黄匣,送到内奏事处,转递进宫。

  西太后才看了几行,脸色大变,再看下去,那双捏着奏折的手,不断发抖,及至看完,竟顾不得太后的仪制,霍地站起身来,带翻了放在茶几上的黄匣,也不管了,踩着“花盆底”结结阁阁一阵急响,直奔东暖阁。把走廊上的宫女们吓坏了,不知出了什么事?

  这时刚传完膳,东太后正喝着茶,拿枝象牙剔牙杖衔在嘴里,一看西太后冲了进来,脸色发青,嘴发白,形容可怕,慌忙起身问道:“妹妹,怎么啦?”

  “姐姐,你看,”西太后使劲把那道“明发”一甩“简直要反了!”

  东太后知道事态严重,自己对自己说,要稳住了!因此她先不作任何表示,从西太后手里接过谕旨,摊在炕几上,细细看了下去。

  她肚子里的墨水有限,但这些奏折和上谕上习用的套语,听也听了,所以看得虽慢,却没有不明了的意思。等到看完,自然也很生气“这真是不成话!”她指着最后一段又说:“就象‘朝夕纳诲一节,皇考业经派编修李鸿藻充朕师傅,该御史请于大臣中择一二人,俾充师傅之处,亦毋庸议!’这简直就不讲理嘛!皇帝不能只有一个师傅,说请添派一两个人,那儿说错啦?怎么也是不分青红皂白的‘亦毋庸议’呢?”

  “哼!”西太后冷笑道:“这在他们又算得了什么?连咱们姐儿俩,他们都没有放在眼里,把‘御赏’和‘同道堂’两个图章,愣给拨皇帝帐上!这还不说,什么叫‘奏请皇太后暂时权理朝政,殊属非是’?打狗还看主人面,皇帝能用这种口气训斥董元醇吗?姐姐,这几个混帐东西,无父无君,皇帝要落在他们手里,你看会调教成一个什么样子?还不调教得忤逆不孝吗?那时候还有咱们过的日子吗?”

  东太后细想一想,果然“殊属非是”这种话,等于皇帝反对太后,大为不妥,于是摇着头说:“是啊,实在不象话!”

  “还有,”西太后又指着第二段说“另行简派亲王,一起办事,这话又那儿错了?怎么问他:‘是诚何心?’,哼!”她的脸色越发阴沉了,嘴角两条弧线,斜斜垂下来,十分深刻,微微点着头,慢慢说道:“我倒明白了!”东太后不知她想到了什么,怔怔地望着她,只觉得她的脸色越看越叫人害怕,于是便低声劝慰她说:“妹妹,闹决裂了不好,你总要忍耐!”

  一听这话,西太后大起反感,但是她极快地把一股怒火了下去,很冷静的体认到一个事实,东太后和皇帝,现在正在对她最有用的时候,无论如何,不可自己先生意见。因此她特别摆出一副顺从的面貌,深深点头,先表示接受劝告。但是,话还是要说“姐姐,”她也放低了声音“事情到这个样子,咱们可一步走错不得,要不然,那可真难说了。”

  听她这话后面似乎隐藏着不测之祸的语气,东太后吓得怦怦心跳,伸出一只冷汗的手,捏着西太后的手腕问道:“妹妹,你说明白一点儿!”

  “你总听大行皇帝讲过,咱们大清朝开国的时候,那些事儿吧?”

  “听说过啊!难道…?”东太后想到那些诸王砍杀的骨之祸,打了个寒噤,说不下去了。

  西太后似乎未曾看见她的神色,管自己说了下去:“载垣这个王爵怎么来的?还不是当年老怡王帮着雍正爷的功劳吗?”

  一提到雍正朝的伦常剧变,东太后越发心惊胆战“妹妹,”她颤声问道:“你说,他们敢那样子吗?”

  “有什么不敢?”西太后视着她说“你倒想一想,那一朝的军机大臣,胆敢违,不照上面代的话写旨?又有那一朝的军机大臣,胆敢公然来要留中的折子?六爷那么精明强干的人,他们都敢跟他作对,还怕着咱们孤儿寡妇什么?”

  这倒不是她故意吓人,说实在的,她内心中亦有此恐惧,尤其因为绝大部分的军在载垣、端华、肃顺三个人手里。东太后还想不到此,但已被吓得半天说不出话来了。

  “那,妹妹,那该怎么办呢?我看,总得要忍,等回了城再说。”

  “回了城是回了城的话。”西太后毅然决然地说道:“还是要召见,问个明白。”

  “不,不!”东太后摇着她的手说:“慢慢儿再说。一下碰僵了,反而出事来。”

  西太后当然希望起她的愤怒,好联成一条心来对付这跋扈的八臣,但是也不希望她过于胆小软弱,所以特意用不在乎的口气鼓励她说:“姐姐,你别怕!‘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凡事有我!”

  东太后无可奈何,只一再叮嘱:“回头好好儿说,话别太硬了!”

  “我懂!”西太后说了这一句,走出东暖阁,传懿旨:“请皇帝来!换上袍褂。”

  皇帝跟小太监正在后苑斗蟋蟀,玩得正起劲,听说太后传唤,老大不愿。但张文亮知道,要换袍褂,是有正经大事要办,于是又哄又骗地把皇帝出了后苑,等换好衣服送到殿中,两宫太后已端然坐在御案后面等候,同时顾命八大臣也已应召而至了。

  在西太后,自然知道这一次见面,必有一番烈的争执,东太后是个在这种场合,派不上用处的人,一个人对付八个人,舌战群儒不见得能占上风,所以面色凝重,如临大敌。

  至于顾命八臣,原来还存着一个想法,以为两宫召见,可能是对这道“明发上谕”的内容,要讨价还价一番,果真如此,为皇帝添派师傅,自然可以让步,此外两点,特别是简用亲王一节,决无通融的余地。其后接到来自烟波致殿的太监的报告,说是西太后怒不可遏,这才知道不是什么讨价还价,而是根本作不成易。事到如今,如箭在弦,肃顺把载垣、端华找了来,匆匆商谈了一番,然后载垣又把杜翰拉到了一边,耳语了几句,才一起进见。

  因为各存戒心,所以一上来的气氛就显得异样地僵冷难堪,连六岁的小皇帝都觉察到了。平时随两宫临御,总显得有些不安分,要东太后不断叮咛哄骗,甚至轻声呵斥,才能安静下来,这天在东太后身边,不言不语,只是仰着头,以畏怯的目光,看着他生母的深沉的脸色。

  行过礼起来,有片刻的僵持,然后西太后以严厉的眼色,慢慢从八大臣脸上扫过,用极冷的声音问道:“这道上谕,是谁让这么写的?”

  “是臣等共同商定的。”载垣这样回答。

  “你们都是国家大臣,在内廷当差多年,我倒要问你们,什么叫‘上谕’?”

  这话问得很厉害,如照字面作最简单的解释:“上面所谕”那么这道明发就显然违旨了!载垣一时无从置答,便把身子略闪了闪,这是一个暗号。

  于是杜翰越次陈奏:“跟圣母皇太后回奏,皇帝出面所下的诏令,就是上谕。”

  “对了,皇帝还小,所以…。”

  “所以,”杜翰抢着说道:“大行皇帝才派定顾命大臣,辅弼幼主。”

  这样子不容“上头”说话,岂止失仪,简直无人臣之礼,照“大不敬”的罪名,不死也可以充军,而杜翰居然就这样做了!两宫太后相顾失,尤其是西太后,那股怒气一阵一阵往上涌,差点就按捺不住。但是,她终于还是忍了下去,只暗暗咬着牙在心里说:我非垂帘听政不可!等把权柄收回来了,看我收拾你!

  这一转念间,她复趋冷静,冷笑一声:“哼!你们辅弼得好!借皇帝的口气训斥太后,天下有这个理吗!”

  这时载垣又说话:“上谕上,并无对太后不敬之词。”

  “那么,这‘殊属非是’四个字是什么意思。”

  “那是指斥董元醇的话。”

  “董元醇为什么该指斥?”

  “因为,因为董元醇莠言政。”

  这“莠言政”四字,西太后不大听得懂,但也可以猜得出来,便问:“董元醇的话错了吗?错在那儿?”

  载垣未及开口,肃顺已作了回答:“董元醇的错在那儿,谕旨上已说得明明白白,请太后自己看好了!”

  他的声音很大,且以突出不意,把小皇帝吓得一哆嗦,越发往东太后怀里去躲。西太后一眼瞥见,更生警惕,如果不能垂帘听政,幼主在他们肘腋之下,唯有俯首听命而已。

  这一转念间,她更坚决也更冷静了,拿起了道上谕看了看说:“好!那我问你,替皇帝添派师傅,这也错了吗?难道皇帝在书房里,只有一位师傅?”

  提到这一点,东太后也有话可说了:“师傅是要添派,大行皇帝在,就跟我提过,说还要找道德好、年纪长的大臣,派在上书房当差。”

  “你们听见了没有?”西太后看着杜翰又说“别人不知道,杜翰总该知道,当初先帝的师傅,除了你父亲以外,还有几位?”

  “奴才知道。”肃顺很随便地接口“大行皇帝跟母后皇太后说的话,跟奴才也说过,说过还不止一遍,不过那得等回了城再办。此刻是在行在,皇上也刚启蒙,李师傅一个人尽够了。”

  “就算一个人够了,难道说都说不得一句?”

  这是针对“亦毋庸议”那句话所提出的反驳,而肃顺居然点头承认:“对!说都说不得一句。凡此大政,奴臣几个受大行皇帝的付托,自然会分别缓急轻重,一样一样地办,非小臣所得妄议。而且董元醇也不是真有什么见解,无非闻风希旨,瞎巴结!”

  这一番话说得西太后怒不可遏,一拍桌子,厉声训斥:“你们八个太跋扈了!不但一手把持朝政,还想一手遮尽天下人耳目。你们眼里还有皇帝和太后吗?”

  肃顺丝毫不让,抗声答道:“本来请太后看折子,就是多余的事!”

  西太后既怒且惊,还怕是自己听错了,所以追问一句:

  “什么?”

  那里是听错了?肃顺用极大的声音又说:“顾命之臣,辅弼纳主,不能听命于太后,请太后看折子,原是多余的事!”

  西太后气得发抖,东太后也是脸色发白,惊恐莫名,小皇帝更是两眼睁得极大,齿震有声。这副可怜相,看在西太后眼里,顿生无限悲痛,而从悲痛中又生了责任感和勇气,于是态度更加强硬了。

  “皇帝在这里,”西太后指着幼主说“他还不会说话,你们自己看吧,六岁的孩子离不了娘!不是我们姐妹俩替他作主,谁替他作主?”说到这里,她把董元醇的原折和拟进的上谕往前面推了一下:“你们可听清楚了,我现在传皇帝的旨意,把这些折拿回去,照昨天所代的话,重新写旨!”

  争了半天,又绕回原来的地方!载垣和肃顺非常懊恼,互相对看了一下,是用眼色来商量如何处置,这时杜翰又感到自己该说话了,踏上一步,扬着脸说:“国事与家事不同。请太后收回成命!”

  “收回成命?哼!”西太后冷笑道:“太后的话说了不算,皇帝可又太小,还不懂事。照这样子,你们爱怎么办怎么办!

  何必还要问我们姐妹俩?”

  这几句话,语气比较平和,但驳得极有力量,顾命八臣一时都作不得声。最后是杜翰愤愤地说了一句:“太后如果听信人言,臣不能奉命!”

  “你要抗旨吗?”西太后厉声责问。

  “臣不敢抗旨,可是请太后也别违反祖宗家法。”杜翰的声音也不轻。

  当此开始,一句钉一句,各不相让,争辩的声音也一句高似一句,若大的殿廷似乎都震动了。太监宫女,无不惶然忧急。这是从未有过的事,就是大行皇帝在,遇到丧师失地的军报递到,龙颜震怒,拍案大骂,也不致如此令人惊恐。

  太监宫女都是这样,小皇帝更可想而知了。在他眼中,那八个人其势汹汹,似乎要动手打人似的。他想问一问,却容不得他开口,他想找着张文亮带他去躲起来,却又看不见张文亮的人影,而且被母后紧紧搂着,也不容他躲开。

  于是他只有忍受着恐怖。尤其是见了肃顺的那张大白脸,不断想起别人为他所描摹的臣的恶相,所以只要肃顺一开口、一动脚,他先就打个寒噤。偏偏肃顺越争越起劲,忘其所以地一步一步走近御案,小皇帝的紧张恐怖终于到了极限“哇”地一声哭出声来,同时把东太后的身上都了。

  这一哭,两宫太后,顾命大臣无不大吃一惊。东太后心疼小皇帝,倍觉凄惶,但是,她为愤怒所,脸上不肯出软弱的神色,一面拍着小皇帝的背,一面大声说道:“你们都下去吧!有话留着明儿再说。”

  载垣、肃顺、端华和杜翰,都没有想到有此意外的局面,皇帝都吓得哭了,心中也不免惶恐抱歉,因此默无一言,跪安退出。

  当然,没有一个人心情不是沉重的,回到军机直庐,大家也都懒得开口。好久,载垣才说了一句:“无趣得很!”

  “明儿怎么样呢?”杜翰问说。

  “不是说‘留着明儿再说’吗?”端华大声说道“明儿看吧!反正宁可不干这个差使,也不能丢面子。”

  “四哥!”肃顺不悦“你就是这个样,说话总是不在分寸上。这不是面子不面子的事,咱们遵祖制、受顾命,替国家办事,不能不据理力争。董元醇这个折子要驳不掉,马上就另换一班人到这儿来了,咱们倒不如趁早告假,回家抱孩子去!”

  肃顺这一番话,等于提示了一个宗旨,董元醇“敬陈管见”一折,非照已送上去的旨稿发不可,没有丝毫调和的余地。

  不过肃顺对端华所说的话,细细推敲,也仍旧有着争面子的意味在内,或者说是为了保全威信。肃顺非常了解,自己树敌太多,必须掌握绝对的权力,维持全面的威信,才可以长保禄位和安全。如果不能“挟天子”不但不能“令诸侯”而且“诸侯”必会“清君侧。”因为有这样的警惕,他感到事态严重,必得对未来的情况,作个确切的估计,想好应付的步骤。

  于是这天下午,等午睡起来,他派人把载垣和端华请了来,在水阁中秘密商议,摒绝婢仆,由他的两个宠妾,亲自伺候。

  未谈正事以前,载垣就已想到要商量的是什么,所以提议把杜翰找来一起谈“继园是一把好手,卖力的。”他说“咱们诸事不必瞒他。”

  “不!”肃顺使劲摇着头“就咱们三个好了。”停了一下他又说“有些事,只能咱们三个心里有数。”

  这话中的深意,连鲁莽撞的端华都已听了出来,懔然改容,极注意地看着肃顺。

  “这件事闹僵了!我刚才一个人细想了想,那一道‘六行’,措词也太硬了一点儿。”肃顺紧接着又说“不过这也不必去说它了,现在咱们想办法对付明天吧!”

  “就是‘西边’一个人横行霸道。得想办法把她。”

  “不错!我原来就打算着分见两宫,咱们得把两宫分一分,一位是正宫,一位是西宫。”

  “分得好!”端华这一刻的脑筋又清楚了:“咱们给它来个‘尊东抑西’。教大家知道,谁是当家的正主儿!”

  载垣也认为这是个绝好的策略,但那是往远看的长久之计,明天要对付的仍是两宫一体,看来还有一番大争辩,想到西太后的词锋,他有些气馁“也不知她从那儿学来的?好一张利嘴!冷子给你来一句,真能堵得人心里发慌。”他摇摇头又说“我看,还是得找继园,才能对付得了她。”

  “何必跟她费唾沫?”端华大声说道“这没有什么可争的!她说她要作主,就让她作主好了,看她有什么本事把谕旨发出去?”

  这真是出语惊人了!能说出一句话,教人惊异深思,这在端华还是破题儿第一遭。

  而他自己却还不知道,看着肃顺和载垣相视不语、目光闪烁的神情,困惑地问道:“怎么啦?我的话又那儿错了?”

  “四叔!”载垣带些开玩笑的口气说“倒看不出,你还真行。”说着便用假嗓子哼了句摇板:“一言惊醒梦中人…。”

  肃顺的两个宠妾在后房听得奇怪,原是有机要大事商议,怎么忽然哼起戏来了呢?于是赶出来一看,都抿着嘴笑了。

  “行了!”载垣大声说了这两个字,转脸问女主人:“你们家今儿有什么好吃的没有?”

  “御膳房送了一桌菜,看样子还不坏。”

  “喔,中秋到了,‘秋风’起了!”载垣点点头说“既然菜还不坏,就吃吧!”

  第二天一早,宫门口格外热闹,车马纷纷,揖让从容,许多平可以不上衙门的冷曹闲官,这一天都遇到了,未曾寒暄,往往先来一句讶异之词:“咦!阁下也来了!”然后相视一笑,会意于心,彼此都是来打听消息的。

  但实际上只能说是等候消息。消息最灵通的有两个地方,一个是内奏事处,位处深宫,等闲难到;一个是军机直庐,虽在二宫门口,但沿袭传统,关防特别严密,止逗留窥探。话虽如此,平如有事打听,也还不妨借口接头公事,找出相的军机章京来,略谈几句,不过这一天却绝对不行。接了吴兆麟的班的曹毓瑛,估量到将有一场大风暴发生,不管是谁,要卷入这场是非的漩涡,后果会极严重,所以特别提示同僚,预作戒备,每个人都是静悄悄地处理着分内的事务,不走一步,不多说一句,气象森严,显示出山雨来的那种异样的平静。

  他那一班人,除了郑锡瀛以外,其余的无不相知有素,默契甚深,一直能够保持极圆的合作。因为如此,有人发现了焦祐瀛的那一份“痛驳”董元醇的草稿,随即便声不动地秘密收藏,同时悄悄地告诉了曹毓瑛。他们有着相同的看法,董元醇的原折和焦祐瀛的旨稿,一定会“淹了”所以这一份草稿,便成了这一重公案中,留在军机处的唯一的档案,将来说不定会发生极大的作用。

  第一步是料中了,从内奏事处“接折”回来,细加检点,前一天送上去的奏折和上谕都已发回,独缺“敬陈管见”一折和“痛驳”的旨稿。但是下一步的发展,却是曹毓瑛再也想不到的。

  “琢翁!”许庚身到他身边,附耳低语:“‘八位’大为负气,看样子是要‘搁车’了!”

  大车下闸不走,称为“搁车”这譬喻用在这里,不知作何解释?曹毓瑛便问了句:“怎么回事?”

  “发回各件,八位连匣子都不打开,说是:“不定谁来看,且搁在那儿再说。”

  “好狠!”曹毓瑛失声而道,望着许庚身半晌作声不得。

  这确是极狠的一着,诏旨不经军机,便出不了宫门,这就象捏住一个人的脖子那样,简直是要致人于死地了。曹毓瑛和许庚身从这一刻起,便已确信,顾命八臣,断难免祸,因为这已构成叛逆的行为,是没有一个在上者所能容忍的。

  他们也很明白,这一个空前严重的僵局,唯一的一个解消的机会,系于两宫召见,而顾命八臣有所让步,痛驳的上谕能够经过修改以后发出,这样虽已伤了和气,究还不算十分决裂。但是,随着时间的消逝,这个机会是越来越渺茫了。

  于是,对面屋里的大老,也有些沉不住气了!穆荫比较持重,不希望有此僵局出现,不时踱到走廊上,望空沉思。直到正中,依旧没有“叫起”的消息,心里不免焦虑,这样子下去,是怎么个收场呢?

  其时在深宫的两位太后,也正彷徨无主,五内如焚,想不出一条可走的路。她们从昨天下午开始,除了归寝的时间以外,一直都在一起,谈到载垣、端华、肃顺和杜翰的咆哮无礼,岂止犹有余悸,简直是越想越怕。东太后原来因为大行皇帝赏识肃顺,总多少还对他另眼相看,不管西太后如何批评他,她口头不说,心里每每不以为然,认为她是恶之其死的情,说得太过分了些。但经此一场冲突,东太后对肃顺的观感,是完全改变了。

  因为她有此态度上的大转变,西太后觉得正该一鼓作气,冲破难关“反正已经破脸了!”她说“倒不如就此办出个结果来。”

  东太后没有作声。心里在想:如果能办出个结果来,自然最好,只是应该如何来办,她实在茫无所知,所以无从置喙。

  “我想,明天还是要召见…。”

  “不,不!”东太后急急打断她的话“老跟他们吵架,也不成体统。而且…。”她赧然地摇摇头。

  西太后知道她的意思,那种烈争辩的场面,她已是望而生畏了。其实西太后自己也不免存有怯意,特别是因为东太后连在紧要关头上说一两句话的能耐都没有,靠自己一个人跟他们争,有时话说僵了,转不过圈来,也是件很麻烦的事,所以第二天召见之议,便就此打消了。

  “我在想,还是得搁一搁,等事情冷了下来,比较好说话。”

  对于东太后始终不改和平处置的本心,西太后深为不,只不便公然驳她,微微冷笑着说:“咱们倒总是往宽的地方去想,无奈他们老是往狭的里头去。难道真要进宫来才罢?”

  “宫”的戏,东太后是看过的,心中立刻浮起曹和华歆的脸谱,同时也想到肃顺和杜翰这些人的样子,不由得就打了个寒噤。

  “你看着吧!”西太后又说“照这样下去,说不定他们就会把咱们那两方图章硬要了去。到那一天,咱们手里还有什么?”

  “那不会吧?”东太后迟疑地说。

  “不会?哼,你没有看见他们写的是‘必经朕盖用图章,始行颁发。’皇帝何尝盖过那两方图章?瞪着眼撒谎都会,还有什么事不会?”

  “那不给!”东太后极坚决地说:“不管他们说什么,图章决不能出去。”

  话越扯越远,谈到深夜,除却暂时搁置以外,别无善策。西太后一觉醒来,倚枕沉思,前前后后想了一遍,忽生灵感,觉得暂时搁置也好,趁这几天,要把顾命大臣凌孤儿寡妇,甚至把皇帝吓得大哭,遗溺在太后身上的惨状,宣扬出去,让大小臣工,纷纷议论,批评肃顺这一班人大失人臣之礼。有了这样一种形势,就可以把顾命八臣的气焰了下去,那时再来处理“敬陈管见”一折,阻碍就会少得多。

  主意是打定了,却不与东太后说破,她把昨天下午送进来,已经看过的奏折都发了下去,然后拿着董元醇的原折和焦祐瀛所拟的旨稿,到了东暖阁。

  两宫见了礼,道了早安,西太后安闲地说道:“昨儿我又想了半夜,还是照姐姐的办法,暂时搁一搁吧!”一面说,一面把两通文件递了过去“这些东西,你收着好了。”

  这是谦礼的表示,东太后相当高兴,随命双喜把它收在文件匣里。然后又谈到顾命八大臣,她们一个一个评论过去,对于“六额驸”觉得他可怜,而杜翰则令人可恨,西太后说了句成语:“为虎作伥”东太后不懂它的意思,于是又为她解释,时间就这样不知不觉地消磨了。

  屋里大大小小五座八音钟,又在叮叮当当地响了,西太后无意间默数了一下,失声轻喊:“啊呀,打九下了!内奏事处怎么回事呀?”

  按常例:奏折发了下去,军机处应该在八点钟——辰正时分就把拟好的旨稿送上来核阅,偶尔晚一些,也不至于晚到一点钟之久,所以西太后随即派人到内奏事处去查问,立等回话。

  派去的太监回来奏报,说内奏事处也在诧异,何以军机处没有任何文件送来?已经到宫门口去查问了,等有了结果,再来回奏。

  正在她惊疑不定的时候,双喜来报,敬事房首领太监陈胜文求见,又说:“陈胜文说有极要紧的事回奏,请两位皇太后在小书房传见。”

  小书房是西太后处理章奏的机要重地,一向不准太监宫女接近窥探,陈胜文作此要求,可知有不足为外人道的话要说。两宫太后换了一个眼色,自然准了陈胜文的请求。

  在后殿花木深处的小书房里,陈胜文磕过了头,膝行数步,神色忧惶地轻声说道:“启奏两位皇太后,各衙门人心惶惶,怕要出子!”

  一听这话,东太后先就吓出一身汗“怎么啦?”她顿一顿足说:“出了什么事啊?”

  “奴才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都说顾命八位要跟两位皇太后为难,把发下去的上谕、奏折,搁着不看。”

  “啊!”这下是西太后吃惊了。

  “那有这种事…。”

  “不!”东太后还在怀疑,西太后把前后情况连在一起想了想,已深信其事,所以打断了她的话说:“陈胜文说得不错的。我…,”她的脸上一点血都没有,太阳上的青筋,隐隐跳动,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我没有想到,他们还有这一手。”

  “这一手可是太绝了一点儿!”

  “哼!现在你才信我的话吧?咱们朝宽里去想,他们偏往狭的里头去。”西太后说到这里停了下来,转脸吩咐陈胜文:

  “很好!你再去打听,有消息告诉双喜好了。”

  “是!”陈胜文又说:“两位皇太后得早早拿主意才好。”

  “知道了!你下去吧!告诉他们,别处去胡说八道。”

  等陈胜文退了下去,两宫太后,相顾凄然,东太后言又止地好几次,终于痛心疾首地叹息:“大行皇帝驾崩,还不到一个月。唉!”

  西太后不响,紧闭着嘴在思索着本朝的历史,可有类此的先例?应付的办法如何?想来想去,还只有康熙诛鳌拜的那一件事。但今昔异势,无拳无勇,在此时此地是一无可以作为的。

  “如今怎么办呢?”东太后又说,只拿忧伤的眼神望着她。

  她的思路被打断,茫然地问:“什么怎么办?”

  “我是说存着我那儿的那个旨稿。”

  “还存着!”

  东太后一扬“这不是办法吧?”她迟疑地表示不妥。

  “除了跟他们耗以外,还有什么好办法?”

  东太后默然,有句话想说不敢说。

  而西太后显然是负气了“谁也别打算让我低头!”她大声地说,脸涨得通红“我只有两个办法。”

  肯说办法就好。东太后急忙接口:“有办法就快说出来商量。”

  “咱们召见他们那一班人,倒要问问他们,这样子‘是诚何心’?”

  用他们旨稿上的话来质问,针锋相对,倍见犀利,是好词令,但是不过口头上徒然快意而已,东太后摇着手说:

  “不好,不好!”“那么就耗着,看谁耗得过谁?难道天下就没有公议了?”

  东太后倒一口冷气,这些办法说了如同未说,但也知道她此时是在气头上,越说越气,不如等她稍微平静一下再谈。

  于是她站起身来,抑制着自己的情绪说:“妹妹,我虽不中用,事情大小好歹也还看得出来。我何尝不生气,不过想到有句话,你我今天的身分倒用得着。”

  东太后很少这样能够在语气中显出大道理来,西太后不由得注意了:“姐姐,你想到句什么话呀?”

  “有道是‘忍辱负重’。”

  “那也要忍得下去才行啊。”

  “正因为不容易忍,要能忍了下去,才更值钱。”东太后又说“妹妹,你一向比我有决断,拿得起,放得下,我就靠你了。你慢慢儿想吧!”

  说完东太后就走了,留下西太后一个人在小书房里独自筹划,想来想去,手里没有可调遣的力量,一下子制不了肃顺他们的死命,这口气在热河是无论如何出不成了!

  东太后在烟波致殿,心里也是七上八下,越想越害怕,外面却又一次一次来密奏,因为八大臣的决意“搁车”人心非常不安,这也许是实情,也许是太监的张皇。她方寸已,无法细辨,只觉得有再跟西太后去谈一谈的必要。

  正好西太后也出来了,两人相遇在素幔之下,同时开口,却又同时缩住了话,终于是东太后让西太后先说。

  “我想把近支亲贵都找了来,咱们问问大家的意见,你看行不行?”

  “这倒是个好主意,可惜办不到。”东太后摇摇头说。

  “何以呢?”

  “肃顺他们说过,太后不宜召见外臣。”

  “有这话?”西太后讶然地“我怎么没有听说?”

  “这是双喜不知从那儿听了来告诉我的。还有呐,六爷来了,杜翰就想拦着他,不叫他跟咱们见面,说叔嫂要避嫌疑。”

  西太后越发诧异:“这话我更不知道了。”

  “我怕你听了生气,没有告诉你。”

  西太后投以表示心感的一瞥,把双眉皱成一结,哑然半晌,以近乎绝望无告的声音问道:“照这样子说,咱们不就是让他们给软了吗?”

  东太后不作声,眼圈慢慢红了。

  “这不是哭的事!”西太后只管自己走到廊上,望着西南天际,遥想御辇到京,群臣接驾的光景,不自觉地吐出一句话来:“到那一天,还容不得我说话?”

  于是她走了回来,取出一个蜀锦小囊,默默地递到正在发愣的东太后的手里,小囊中装的是那方“同道堂”的图章,回到东暖阁,东太后亲自以抖颤的手,在痛驳垂帘之议的旨稿上钤了印,连同董元醇的原折一起发了下去。

  端华的“掐脖子”的绝招,终于迫得两宫皇太后“投降”了!顾命八臣,大获全胜,喜不可言。但等“明发”一下,所引起的反应极其复杂,有的惊骇、有的叹息、有的沮丧、有的愤怒,但也有许多人体认到顾命大臣赞襄政务的权威,在打算着自己该走的路子。

  不过这些反应或者存在心里,或者私下交谈,都不敢轻易表。唯一的例外是醇王,看到“是诚何心”那句话,愤不可遏,声俱厉地表示,且“走着瞧”余怒不息,还要再说时,让“老五太爷”喝住了。

  就在这外驰内张的局面中,奉准到行在叩谒梓宫的胜保,仪从烜赫地到了热河。

  胜保也是大行皇帝所特别赏识的一个人,却也是肃顺所忌惮的一个人。他姓苏完派尔佳氏,字克斋,隶属于镶白旗,原是举人出身,却由顺天府教授升迁为詹事府赞善,成了翰林。咸丰二年,由文转武,在安徽、河南很打了几个胜仗,赏花翎赏黄马褂、赏“巴图鲁”名号,凡是一个武官所能得到的荣宠,很快地都有了。

  到咸丰三年七月,怀庆解围,胜保乘胜追击,由河南入山西,克复洪、平,被授为“钦差大臣”代替大学士讷尔经额督师,节制各路,特赐康熙朝的“神雀刀”等于尚方宝剑,二品的副将以下,贻误军情的,可以先斩后奏。这时胜保才三十岁,踌躇志之余,刻了两方闲章,自鸣得急,一方的印文是“十五入泮宫,二十入词林,三十为大将”另一方配合他的姓和“克斋”的别号,想了双关的四个字:“我战则克”但山东人不以为然,不叫他胜保,叫他“败保”

  到了英法联军内犯,僧格林沁和胜保督师力保京畿,八里桥一仗,胜保负伤,仗虽打败,无论如何总是在打,而且胜保还颇有不服气的表示,这就跟士无斗志的城下之盟,不可同而语了,因此“抚局”还不算太棘手,而胜保的“威望”也没有丧失多少。

  就在办理“抚局”的那一段期间,胜保跟恭王拉上了关系,文祥与朱学勤定计,把他从前方找了回来,目的就是要他到热河来示威。肃顺最看不起他们自己洲人,但对胜保却不敢小觑。当然,比起那些昏聩糊涂的八旗贵族来,胜保可以算得文武全才,令肃顺不能不另眼相看。再有一个原因,就是胜保以年羹尧自命,骄恣跋扈,根本就没有把载垣、端华、肃顺这一班人放在眼里,如果敷衍得不好,他是什么令人难堪的事都做得出来的。

  因此,胜保一到热河,气派排场比恭王还大,随带五百亲兵,层层护卫,等于在天子脚下设置了钦差大臣的行辕。亲贵大臣,是肃顺一派的,自然要假以词,是恭王那面的,更对他寄以莫大的期望,刻意,异常尊敬。

  一到的那天,照规矩不投行馆,先赴宫门,递折请安,然后由礼部及内务府官员带领,到澹泊敬诚殿叩谒梓宫,少不得有一场痛哭。等一回行馆,还来不及换衣服,就有贵客来访,一直应酬到深夜,还有一位最要紧的访客要接见。

  这位访客就是曹毓瑛。他知道胜保的脾气,虽在深夜,却以公服拜谒,一见了面,以属下的身分行堂参的大礼。胜保学年羹尧的派头,对红顶子的武官,颐指气使,视为仆役,但对幕宾却特别客气,因此对曹毓瑛的大礼,避而不受,结果曹毓瑛给他请了个“双安”他还了一揖。接着请客人换了便衣,延入小客厅,置酒密谈。

  当然是从行程谈起,胜保告诉曹毓瑛,他出京的时候,恭王还未回京,但在旅途相遇,曾作了长夜之谈。又说:“恭王特别关照,说到了行在,不妨听从老兄的指点。一介武夫,别无所长,只略读了几句书,还知道敬礼天下士而已!”说着,扶一扶他那副盖了半边脸的大墨镜,拈着八字胡髭,哈哈大笑。

  曹毓瑛不敢因为他这副仿佛十分豪放的神态,便加轻慢,依然诚惶诚恐地答道:“胜大人言重了。倘蒙垂询,知无不言。”

  “彼此,彼此。”胜保接着又说“今儿我一到,就看到了那通痛斥董元醇的明发。肃六也太过分了。”

  “是。”曹毓瑛答应着,同时在考虑,下面该说些什么。

  不容他开口,胜保口风一变:“不过,董元醇也实在该痛斥!那种文字,也可以上达天听吗?”

  一听这话,曹毓瑛便随口恭维了一句:“那自然不能跟胜大人的奏议相比。”

  胜保的重要奏议,一向自己动手,曹毓瑛这句恭维,恰是投其所好,所以大为高兴“垂帘之议,亦未尝不可行。”他大声地说“只看什么人说这话,话说得如何?”

  听他的口风,大有跃跃试的意味,但怕他也象董元醇那样,不理会时机如何,贸贸然陈奏,反又为两宫太后带来一个难题,所以曹毓瑛想了一下,这样回答:“此是国之大计,非中外物望所系的重臣,不宜建言,言亦无益,不过愚见以为,总要等回了城,才谈得到此。”

  “嗯,嗯!”胜保点点头说“这原是宜缓不宜急的事。倘非计出万全,不宜轻举妄动。”

  “是!足见胜大人老成谋国,真是不负先帝特达之知。”

  胜保微微一笑,表示谦谢,然后换了个话题,谈到顾命八大臣的一切作为。曹毓瑛也就把他的所见所闻,用平静的口气,谈了许多,胜保持杯倾听,不时轻击着大理石的桌面,显得颇为踌躇似地。

  等他讲完,胜保说道:“顾命本为祖制,但成今的局面,为先帝始料所不及。我辱蒙先帝见知,手诏奖许,晓得我‘赤心为国’,自然不能坐视。”说到这里,站起身来,踱了两步,取出一个碧绿的翡翠鼻烟壶,拈了一撮鼻烟,使劲着。

  曹毓瑛没有说话,只视线始终缭绕在他左右,等候他作成重大的决定。

  “此时还未可效鬻拳之所为。因为八臣的逆踰,到底未彰。

  琢翁,”胜保问道“你以为如何?”

  鬻拳是秋楚国的大夫,曾作兵谏,胜保用这个典故,表示他还不愿运用武力来改变政局,曹毓瑛虽不同意他所说的“逆踰未彰”的理由,但不用兵谏的宗旨,他是完全赞成的。

  于是,他从容答道:“胜大人见得极是。此时若有举动,只恐惊了两宫,回城的日子有变化,反而不妙。再则虎豹在山,尽不妨谋定后动。否则…。”

  曹毓瑛没有再说下去,胜保也不追问,他们已默喻到一重关碍,就此时来说,肃顺到底大权在握,得急了,可以消除胜保的兵权,岂非巧成拙?

  “好在回城的日子也快了,眼前他们总还不至于明目张胆,有所图谋。”胜保停了一下,把那副大墨镜取了下来,瞪着眼又说:“有我在,谅他们也不敢有异心!”

  曹毓瑛也觉得胜保此行,虽无举动,亦足以收镇慑之效,但回京以后,还要他出力支持,所以特别点了一句:“胜大人总要等两宫安然回城,才好离京回防。”

  “自然,自然。”

  这算是无形中有了一个结论了,曹毓瑛兴尽告辞。刚一到家,就有听差上来低声报告,说醇王有请,派来的人还等在门房里。

  深夜相邀,而且坐候不去,可知必有极紧要的事商量,曹毓瑛也就不回进去了,原车折向醇王公馆。那里一见他下车,便有人上来请安。也不说什么,打着灯把他引入后苑,醇王已先在花厅里等着了。

  “听说你在胜克斋那里?”醇王顾不得寒暄,开口就这样问。

  “是,我刚从他那儿回来。”

  “谈得怎么样?”醇王又说“上头对他这一趟来,关心的。此公爱闹脾气,上头有点儿不放心,他不会有什么卤莽的举动吧?”

  曹毓瑛先不回答他的话,问一句:“七王爷怎么知道‘上头不放心’?可是七福晋带回来的话?”

  “对了。内人是下午奏召进宫的。”醇王招一招手:“你来!”

  说着,他自己一掀帘子,进了里屋,曹毓瑛自然跟了进去,抬头一看,大出意外,竟是七福晋在里面,慌不迭要退出去,却让醇王一把拉住了。

  “不要紧!内人有两句话,要亲自跟你说。”

  接着是七福晋微笑着问:“这位想必是曹大人了?”

  曹毓瑛答应着,甩一甩衣袖,恭恭敬敬地自报名字,请了个安,站起来又说:“七福晋有话请吩咐!”

  “倒不是我有话。”

  “是上头有两句话,让她传给你。”醇王进来说:“你站着听好了。”

  “两位太后也知道曹大人当差多年,忠心,能干的,今儿我进宫,两位太后特别嘱咐我,说最好当面告诉曹大人,往后还要多费心,多出力,你的辛苦,上头自然知道。”

  想不到是两宫太后命七福晋亲自传旨慰勉!曹毓瑛觉得感激与惶恐并,除了连声应“是”以外,竟不知还该说些什么。

  “七爷陪曹大人外面坐吧!”

  听七福晋这一说,曹毓瑛方始醒悟,便又请了个安说:

  “请七福晋得便回奏两宫太后,曹毓瑛不敢不尽心。”

  “好,我一定替你回奏。”

  果然,曹毓瑛是矢诚效命。这一夜与醇王密议,出尽全力。醇王传达了七福晋带回来的密命,说两宫同心,认为顾命八大臣已决不可再留。如何处置,以及在什么时候动手,两位太后都无成见,只有一个要求,这件事要办得稳妥周密。

  就在这个要求之下,曹毓瑛为醇王开陈大势,细述各方面的部署进展,然后有条不紊地献议进行的步骤,同时也作了职务的分配。

  “我呢?”醇王问道:“到那时候我干些什么?”

  “我替七王爷留着一个漂亮差使。”说着,凑到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好,好!果然是漂亮差使!”醇王极高兴地笑着,笑停了又问:“你呢?这通密诏,当然非你不可。”

  “不瞒七王爷说,那倒是当仁不让的事。”

  “既然说定了,你就早一点儿动手吧!好了好差。”

  “不必忙!”曹毓瑛从容答道:“第一,我得细细推敲;第二,早送进去,万一漏了,大事全休,反倒不妙。”

  “这话也是。那么什么时候送进去呢?”

  “等启驾的前一天再送进去。”

  醇王这时已对他十分倾倒,言听计从,所以越谈兴致越好,不知不觉到了曙的时刻。曹毓瑛自然不必再睡,就在醇王那里用了一顿丰盛的早饭,略略休息一会,驱车直到宫门来上班。

  等接了折,把每天照例的事务料理得告一段落,他的精神有些支持不住了。平时他的身体就不太好,饮食将息,时时当心,现在自觉身任艰巨,更要保重,所以把许庚身拉到一边,悄悄说了缘故,托他代为照料班务,但对别的人,只是托词肠胃不好,先行告退了。

  等一回到家,吩咐门上,这一天任何客来都挡驾,然后宽衣上。这一睡直到中午才起身,吃过午饭,喝着茶回想宵来与醇王所谈的种种,觉得应该立刻通知朱学勤,转告恭王。于是在书房里关起门来,写了一封极长的信。这封信当然重要,却并不太急,无须借重兵部的驿递,所以他亲自封缄完固,派了一名得力的听差,专递京城。

  其时天色还早,精神也不错,便打算着把一回京马上就要用的那道上谕,拟好了它。先取焦祐瀛主稿痛驳董元醇的“明发”逐句推敲了一番,觉得“是诚何心”这四个字,恰好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抓住了这个要点,全篇大意随即有了。军机章京拟旨,向来是下笔修辞,成了习惯,就是时间从容,也不肯枯坐细想,便取过一张纸来,提笔就写:

  “谕王公百官等:上年海疆不靖,京师戒严,由在事之王大臣等,筹划乖方所致。载垣等复不能尽心和议,徒以致英国使臣,以己责,以致失信各国,淀园被扰;我皇考巡幸热河,实圣心万不得已之苦衷也。嗣经各国事务衙门王大臣等,将各国应办事宜,妥为经理,都门内外,安谧如常。”

  一口气写到这里,成一大段,自己念了一遍,觉得措词疏简糙,正合于事出无奈,怠迫传旨的语气。而“都门内外,安谧如常”归功于掌管“各国事务衙门”的恭王,亦恰如其分。心里得意,文思泉涌,但就在重新提笔濡墨的时候,听差在门外报告,说有客到了。

  曹毓瑛大为不快,拉起官腔骂道:“混帐东西!不早就告诉你们了,一概档驾吗?”

  “是许老爷。”

  原来是许庚身。这没有挡驾的道理,倒错怪下人了。当时吩咐请在小客厅坐,一面踌躇了一会,终于把那通未写完的旨稿烧掉了才出来见客。

  一会了面,许庚身就从靴页子里掏出一个封袋,双手递上,同时笑说:“节下的开销不愁了!”

  曹毓瑛先不接,问了句:“什么玩意?”

  “胜克斋送的,我作主替你收下了,不嫌我冒昧吧?”

  接过来一看,上写“节敬”二字,具名是胜保。里面装一张京城里山西票号的银票:“凭票即兑库平足纹四百两正。”

  曹毓瑛捏着那张银票,颇有意外之感。京官多穷,原要靠疆吏分润,逢年过节,都有好处,夏天“冰敬”冬天“炭敬”名目甚多。督抚藩司进一趟京,个个要应酬到,一切花费,少则两三万,多则十万、八万;至于统兵的大员,浮报军费,克扣粮饷,钱来得容易,但求安然无事,多花几个更无所谓。可是一送四百两,出手未免太阔,而且这些馈赠,向来多是本人或遣亲信到私宅敬送,象胜保这样公然在军机处散发,似乎不成话说了。

  当他这样在沉时,许庚身已看出他的心思,便即解释:“胜克斋虽不在乎,当时我倒有些为难。细想一想,不能不收,其故有二。”

  “噢!”听他这样说,曹毓瑛心情轻松了些“乞道其详。”

  “第一、胜克斋的脾气,大家都知道,不收便是扫了他的面子,把人家请了来,却又得罪了人家。何苦来哉?”

  “嗯,嗯。第二?”

  “第二、同人都让‘宫灯’苛刻死了,一个不收,大家都不好意思收,这个八月半就过得惨不可言了。”

  这个理由,曹毓瑛不以为然,但此时亦不便再说,只问:

  “同事每份多少?”

  “二百两。”许庚身又放低了声音说“对面自然会知道,我的意思正要对面知道,示无大志!”

  有这句话,曹毓瑛释然了,不止于释然,而且欣然:“星叔!你的心思细密,非我所及。”

  “谬奖,谬奖!”许庚身拱拱手说“倘无别事,我就告辞了。”

  “不,我问你句话。你节下如何,还可以凑付吗?”说着,他把那张银票递到他手里。

  “不必!”许庚身缩起了手“家叔知道我这里的境况,寄了五百两银子来贴补我。再从实奉告吧,胜克斋那二百两,只在我手上转了一转,马上就又出去了。”

  “既然如此,我不跟你客气了。不过…,”曹毓瑛再一次把银票递了过去“我托你安排,同人中家累重,境况窘的,你替我量力分派。”

  “好!这我倒乐于效劳。”

  “拜托,拜托。”曹毓瑛又问“令叔信中,可曾提到那几位大老?”

  问到这话,许庚身坐了下来,告诉主人,京中亦正在发动垂帘之议,主其事的,似乎是大学士周祖培,他的西席就是近年崛起的名士李慈铭。周祖培请他考证前朝太后称制的故事,李慈铭写了一篇文章,叫做《临朝备考录》,列举了汉朝和熹邓皇后,顺烈梁皇后,晋朝的康献褚皇后,宋初辽国的睿智萧皇后,懿仁皇后,宋朝的章献刘皇后,光献曹太后,宣仁高太后,一共八位的故事,作为垂帘之议的根据。

  “这好玩得很!”曹毓瑛笑道“连《坐宫盗令》的萧太后也搬出来了!”

  这样谈笑了一会,许庚身告辞而去。曹毓瑛吃过晚饭,点起明晃晃的两支蜡烛,趁着秋人静,兴致地把那道“谕王公百官”的密旨写成,斟酌尽善,重新誊正,然后亲自收存在从上海洋行里买来的小保险箱里。眼睛,吹灭了蜡烛,望着清亮的月,想象着那道谕旨,宣示于群臣时,所造成的石破天惊的震动,心里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尊严和足。

  第二天就是中秋。往年遇到这个佳节,宫中十分热闹,但时逢国丧,又是“巡狩”在外,所以一切繁文缛节的礼仪和别出心裁的娱乐都停止了。只晚膳特别添了几样菜,两宫太后带着小皇帝和大公主刚吃完,新从京里调来的总管太监史进忠来奏报:“‘太供’摆在如意洲,等月亮一出来,请皇上拈香行礼。”

  西太后近来爱发议论,同时因为与顾命八臣争执国事,已告一段落,所以也爱管宫中琐碎的事务,听了史进忠的话,随即皱着眉说:“俗语说的是‘男不拜月,女不祭灶。’宫里也不知谁兴的规矩,摆‘太供’也要皇帝去行礼?不通!”

  东太后却又是另一样想法“何必摆在如意洲呢?老远的。”

  “跟母后皇太后回奏,这是打康熙爷手里传下来的老规矩。”

  刚说到这里,小皇帝咳了两下,于是东太后越发不放心了,转脸向西太后说道:“在咳嗽,不能招凉,如意洲那里空旷、风大,不去的好!”“不去也不要紧,”西太后很随便地说“让史进忠代皇帝去行礼好了。”

  向例唯有亲贵大臣才够资格代皇帝在祭祀中行礼,现在西太后轻率的一个决定,在史进忠便成了殊荣,他响亮地答应一声:“奴才遵懿旨。”然后叩了头,退出殿去。

  “嗨,慢一点,慢一点!”小皇帝在殿里高声大喊;等史进忠回身走近,他很神气地吩咐:“给拿一盘月过来,要很多个的那一种,赏大公主!”

  “要四的。”大公主又说了一句。

  史进忠抬眼看了看两宫太后,并无表示,便即答道:“是!马上去拿,‘要四的,很多个的那一种’,请旨,送到那儿啊?”

  小皇帝现在也知道了许多宫中的用语,听得懂“请旨”就是问他的意思,随即答道:“送到这儿来,大公主要供月亮。”

  小皇帝玩蟋蟀玩厌了,最近常跟大公主在一起玩,姐弟俩感情极好。大公主最伶俐,听得西太后那句“男不拜月”的话,马上想到拜月是女孩子的事,所以悄悄跟她弟弟商量,要一盘月饼,小皇帝十分慷慨,不但传旨照赏,而且指定要很多个。

  这很多个一共是十三个,由大而小,叠成一座实塔似地,等捧进殿来,大公主非常高兴,回身向她弟弟笑道:“谢皇帝的赏。”

  小皇帝笑一笑问道:“你在那儿供月亮?”

  大公主很懂事了,不敢出主意,只望着西太后的脸色,她跟东太后在谈话,根本未曾发觉。于是双喜作了主张:“上后院去供。”

  宫女们七手八脚地在殿后空庭中,摆好几案,设了拜垫,供上瓜果月饼,燃的却是白蜡烛,又有一个宫女,不知从那里找来了一个香斗,点了起来,香烟缭绕,气氛顿见不同。“这才象个八月半的样子,”双喜满意地说“就差一个兔儿爷了!”

  这句话惹出了麻烦。“那好!”小皇帝大声说道“我要兔儿爷。快拿!要大的。”

  双喜一听这话,心里喊声:坏了!“我的小万岁爷,”她说“这会儿那里给找兔儿爷去?”

  “为什么?多派人去找。”

  “人再多也不行。要京城里才有,离着几百里地呢。”

  “我不管!”小皇帝顿着足,大声说道:“我要!非要不可!”

  随便双喜怎么哄,连大公主帮着劝,小皇帝只是不依。正闹得不可开时,西太后出现了,站在走廊上喝道:“干什么?”

  这一问,庭静寂,小皇帝不敢再闹,却有无限委屈,嘴一瘪要淌眼泪了。

  双喜大惊,知道西太后最见不得小皇帝这副样子,要想办法阻止,却已来不及,小皇帝忍不住哭出声来。双喜情急,一伸手捂住他的嘴,拉了就走。

  看在节日的分上,西太后没有说什么,只管自己回到西暖阁,自觉无趣,早早关了房门,一个人坐在窗前,百无聊赖地望着月

  月与去年在喀拉河屯行宫所见的一样,依然是那么圆、那么大、那么亮,似乎隐隐看得见蟾影桂树。可是那时候到底还不是寡妇,纵使君恩已衰,而且病骨支离,但毕竟有个指望。如今呢?贵为太后,其实一无所有,漫漫长夜,除却细听八音钟所奏的十二个调子以外,竟不知如何打发?而还有比活到现在更长的一段日子在后面,怎么得了呢?

  一想到此,不由得心悸,她急于要找一件能够使她集中全副心力的事去做,好让她忘掉自己。

  于是喊一声:“来啊!”等召来宫女,随又吩咐:“开小书房!”

  原说是中秋息一天,不看公事,偏偏要看公事了,却又只有一件。照例,逢年过节除非特别重要,奏折旨稿总是少的,那些有忌讳的文件,譬如报大臣病故之类的章奏,也不会拿上来。这一天也许是顾命大臣为了表示为两宫太后贺节,送上来的一件奏折,事由是内阁恭拟两宫的徽号,请旨定夺。

  所拟的两宫太后的徽号,第一个字都是“慈”字,母后皇太后是“慈安”圣母皇太后是“慈禧。”

  “慈禧,慈禧!”西太后轻轻念了两遍,相当满意,便拿了那道奏折到东暖阁来看“慈安太后。”

  东暖阁里,静悄悄地只有两名宫女在看屋子,见了西太后一齐请安,年长些的便说:“母后皇太后在后院。”

  “呃!你主子干什么来着?”

  “在逗着皇上和大公主说笑。”那宫女又问:“请懿旨,可是要把母后皇太后请了来?”

  “不用了。我自己去吧!”

  于是西太后一个人绕着回廊,走到东暖阁后面。空庭月,笑语盈盈,小皇帝正盘踞在一张花梨木的大椅子上,听东太后讲神仙的故事,他跟偎倚在母后身边的大公主一样,早该是归寝的时候了,却都精神抖擞地玩得正高兴。

  西太后停住了脚,心中不免感触,而且也有些妒嫉。何以孩子们都乐于亲近东太后呢?是不是自己太严厉了些?这样想着,便又自问:该不该严厉?女孩子不妨随和些,她想到一句成语:“玉不琢,不成器。”对儿子非严不可!

  于是她再次移动脚步,走入月光所照之处,在廊上伺候的宫女,便请个安,大声喊道:“圣母皇太后来了!”

  这一喊打断了东太后的话,第一个是小皇帝,赶紧从椅子上溜了下来,垂手站在一边,接着大公主也规规矩矩地站好。等她走到面前,东太后唯恐她说出什么叫儿女扫兴的话来,便先指着身边的大公主说道:“今儿过节,月亮也真好,让他们多玩儿一会儿吧!”

  西太后点点头,在皇帝原来坐的那张椅子上坐了下来,转脸问她儿子:“今儿没有上学?”

  “过节嘛!”小皇帝振振有词地答道:“师傅叫放学。”

  “明儿呢?”

  小皇帝不响了,脸上顿现无限凄惶委屈的神情,东太后好生不忍,便又说道:“今天睡得晚了,明儿怕起不来。再息一天吧。”

  听见这话,小皇帝的精神又振作了,西太后看在眼里,微微冷笑着对小皇帝说道:“皇额娘许了你了,就让你再玩儿一天。可别当做例规!”

  听见这话,觉得扫兴的是东太后,但表面上一点不“天也不早了,”她说“再玩一会儿,就去睡吧!”说着,向站在近处的双喜看了一眼。

  等双喜把这小姐弟俩领到另一边去玩,西太后便把手里的折子一扬:“你看看!”

  “是什么呀?”东太后一面问,一面接过折子。月甚明,不用取灯烛来也看得清楚,那些颂扬的话她不懂,等把“恭上徽号”这回事,看明白了,便即笑道:“你这个‘禧’字也很好,就是难写,不如我这个‘安’字写起来方便。”

  听她这两句话,西太后颇有匪夷所思之感,要照她这个样子,别说垂帘听政,就象武则天那样做了女皇帝,依然会让臣子欺侮。但心里菲薄,口中不说一句调侃的话,不是不敢是不肯,不肯让她知道她说的话,婆婆妈妈,不知大礼。

  “随她去!”西太后在心里说“让她懵懂一辈子。”

  “咱们的名号倒有了。”东太后又说“大行皇帝的呢?”

  西太后知道她指的是大行皇帝的庙号和尊諡。几天以前,内阁就已各拟了六个字,奏请选用,两宫太后一致同意,庙号用“文”字,尊諡用“显”字,称为“文宗显皇帝”但上谕一直未发,因为梓宫回京,一切礼节,还待拟定,等诸事齐备,一起下旨,比较合适。这也是西太后同意了的。

  但东太后并不知道,因为与顾命八臣商议这件事的那天,她微感不适,只有西太后一个人听政,事后也未曾说与她听,这自是一种疏忽,所以西太后此刻听她提起,略感不安,只好以歉仄的语气,说明经过。

  忠厚的东太后,点点头说:“只要你知道了就行了!”

  一听这话,西太后反觉自己的不安,成为多余。她警告自己,不要太天真,以后就算做错了事,先看看她的态度再说,别忙着认错。

  “我还有件事跟你商议,那天肃顺奏请分见,我不知他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是肃顺有意要分嫡庶!提起这件事来,西太后就恨不得把肃顺抓来,跪在面前,叫太监狠狠掌他的嘴!“哼!”她冷笑道“这还用说吗?还不是因为你忠厚,好说话,打算着蒙事。”

  “我也就是怕这一个。”东太后说“咱们还是一起见他们好了。”

  西太后沉了一会,觉得这倒是试探肃顺本心的一个好机会,便即答道:“不必如此。他要分见,咱们就分见,听听他在你面前说些什么。”

  “听话我会。就怕他们问我什么。”

  “这好办。你能告诉他们的,就告诉他们,说不上来的,就说,等我想一想再说。”

  “嗯。”东太后把前前后后想了一遍,觉得还是不妥。“如果有什么要紧的事,他们当时就要我拿主意。那可怎么办呢?”

  这确是一个疑问,西太后楞住了,但也不过片刻工夫,立刻想到了办法,这个办法,不但可以解除东太后的难题,也可以为自己立威,自觉得意,便欣然答道:“这样子好了,如果他们真的要着你答应,你就答应。可一定要告诉他们:是用‘御赏’和‘同道堂’两个图章代替朱笔,盖了一个不够,还得盖另一个。这一来,他们就非跟我来说不可,能照办的,我自然照办,不能照办的,我给他们驳回。没有两个图章,不算朱笔亲批,谅他们也不敢发下去。”

  “愣发了下去呢?”

  “那就是假传圣旨。”西太后用极有力的声音说:“是砍脑袋的罪名。”

  “好。我懂了。”

  “姐姐!”西太后凑近了她又说:“反正,咱们俩只要齐心,就不怕他们捣鬼。你做好人,我做坏人,凡事有我!”

  “好!”东太后欣然答道:“就这么说了。”

  东太后丝毫都没有想到,自己已为她这位“妹妹”玩于股掌之上,反觉得西太后不负先帝手赐那枚“同道堂”图章的至意,确能和衷共济,实在是社稷之福。

  到了第二天,召见顾命八臣,首先把礼部的奏折当面发了下去,降旨内阁,明谕中外,从此东太后称为慈安太后,西太后称为慈禧太后。但这只是背后的称呼,皇帝的谕旨,以及臣子奏对,仍旧称作母后皇太后和圣母皇太后。

  两宫皇太后从这一天起,都开始忙了起来。节前各人都有私事要料理,公事能下来的都着,一过了节,回銮近,恭奉梓宫回京的丧仪,头绪浩繁,宫中整理归装,要这要那,麻烦层出不穷,这些都得两宫太后出面裁处,才能妥帖。除此以外,江南的军事,大有进展。是八月初一收复安庆的详情,已由曾国藩正式奏报到行在,论功行赏,固不可忽,而乘胜进击,指授方略,更得要掌握时机,所以两宫太后与顾命八臣,有时一天要见面两三次,慈禧太后批阅章奏,亦每每迟至深夜。就在这样紧张忙碌的生活中,她还得出工夫来接见醇王福晋,甚至在必要时召见醇王,好把他们的计划和步骤,密议得更清楚、更妥当。

  这样过了上十天,忽然内奏事处来向慈安太后面奏,说肃顺要以内务府大臣的资格,单独请见。她与慈禧太后商量以后,准了他的请求。

  等行完了礼,肃顺站起来,侧立在御案一旁,看着慈安太后说道:“奴才一个人上奏,有许多话不能叫人知道,请懿旨,让伺候的人回避。”

  慈安太后听这话觉得诧异,召见顾命大臣,依照召见军机大臣的例,向来不准太监在场,然则肃顺何出此言?于是两面看了一下,才发现窗槅外隐隐有宫女的影子,便大声说道:“都回避!”

  窗外的纤影都消失了,肃顺又踏上一步,肃容说道:“奴才本不敢让母后皇太后心烦,可又不能不说,目前户部和内务府都有些应付不下来了!”

  慈安太后一惊:“什么事应付不下来啊?”

  肃顺把拇指和食指圈成一个圆圈,说了一个字:“钱!”

  “噢。”慈安太后想了想说:“我也知道你们为难。大丧当然要花钱,军费更是不能少拨的。”

  “嗳!”肃顺做了个称赞、欣慰的表情“圣明不过母后皇太后!如果都象母后皇太后这样了,奴才办事就顺手了。”

  这是话中有话,慈安太后对这一点当然听得出来,便很沉着地问:“有什么事不顺手啊?说出来,大家商量着办。”

  “圣母皇太后的差,奴才办不了。”

  “怎么呢?”

  “要的东西太多。”说着,肃顺俯身从靴页子里摸出一张来念道:“八月初二,要去瓷茶钟八个。八月初九,要去银马杓两把,每把重十二两。八月十二要去…”

  “行了,行了!”慈安太后挥着手,截断了他的话“这也要不了多少钱,不至于就把内务府给花穷了。”

  显然的,她的神情和答话,都是肃顺所意料不到的,这倒还不是仅仅因为她帮着慈禧太后说话,而且也因为她从未有过如此简洁干脆的应付态度。

  但是,肃顺也是个善于随机应变的,所以慈安太后的话虽厉害,并没有把他难倒“光是圣母皇太后一位来要,内务府自然还能凑付,”他说“可就是圣母皇太后一位开了端,对别的宫里,就没有办法了。再说,这年头儿,正要上下一起刻苦,把个局面撑住,奴才为了想办法供应军费,多方紧缩,也不知挨了多少骂。如果圣母皇太后不体谅,骂奴才的人就更多了,奴才更不好办事。”

  这多少算是说了一番道理,慈安太后不能象刚才那样给他软钉子碰,便只好这样说:“你的难处上头也知道。不过,她的身分到底不同些,别人也不能说什么。”

  一说这话,想不到肃顺马上接口:“就因为别人在说话,奴才才觉得为难。”

  “噢?”慈安太后很诧异地问:“别人怎么说呀?”

  “说是圣母皇太后到底不能跟母后皇太后比,一位原来就是正宫,一位是母以子贵。‘天无二,国无二主’,天下应该只有一位太后,要听也得听母后皇太后的话。”停了一下,肃顺又说“这都是外头的闲言闲语,奴才不敢不据实奏闻。”

  忠厚的慈安太后,明知道他这话带着挑拨的意味,却不肯拆穿,怕他下不了台,想了半天,想出有句话必须得问:

  “外头是这么说,那么,你呢?”

  肃顺垂着手,极恭敬、极平静答道:“奴才尊敬母后皇太后,跟大行皇帝在,一般无二。”

  大行皇帝在,尊重皇后,因此肃顺也以大行皇帝的意旨为意旨,对皇后与懿贵妃之间,持着极不相同的态度,如今他再度表示效忠,慈安太后就觉得更为难了“伸手不打笑脸人”不能说一句驳他的话。

  这时肃顺又开口了:“奴才蒙大行皇帝特达之知,托以腹心,奴才感恩图报,往往半夜里醒过来,第一个念头就是如何为圣主分忧?奴才只知主子,不知其他,为了奴才力保曾国藩、胡林翼、左宗棠,很遭了一些人的忌,如今曾家弟兄,到底把安庆打下来了。安庆一下,如釜底薪,江南迟早必平。奴才不是自夸功劳,这是千秋万世经得起批评的。咱们安居后方,也得想一想前方的苦楚,象胡林翼,坐镇长江上游,居中调度,应付八方,真正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只好奏请开缺…。”

  说到这里,慈安太后又打断了他的话,用很关切的声音说:“不是给了两个月的假了吗?”

  “是啊!假是赏了,也是迫不得已,不能放他走。要按他的病来说,别说两个月,就是两年,怕也养不好。”

  “这是个要紧的人!”慈安太后忧形于地“可千万不能出子。”

  “只怕靠不住了。”肃顺惨然答道“胡林翼的身子原不好,这几年耗尽心血,本源大亏。七月里接到大行皇帝驾崩的消息,一惊一痛,口吐狂血,雪上加霜,很难了。”

  听说胡林翼病将不起的原因是如此,慈安太后大为感动,连带想起先帝,不免伤心,用块手绢擦一擦眼睛,不断地说:

  “忠臣,忠臣!”

  于是肃顺又借题发挥了,他说忠臣难做,如非朝廷力排众议,极力支持,即使有鞠躬尽瘁之心,仍然于国事无补。信任要专,做事才能顺手。接着又扯到他自己身上,举出许多实例,无一不是棘手的难题,但以大行皇帝的信任,他能够拿出魄力放手去干,终于都办得十分圆

  慈安太后一面听,一面心里在琢磨,不知他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听到后来才有些明白,仍是要揽权。但是,从痛驳董元醇的奏折以后,顾命大臣说什么,便是什么,大权全揽,那么肃顺还要怎么样呢?

  有此一层疑惑,慈安太后只好这样说:“现在办事,也跟大行皇帝在差不多,凡事都是你们商量定了,该怎么办,上头全依你们,只要是对的,尽管放手去做。”

  “这,奴才也知道。就怕两位太后听了外面的,不知甘苦,不负责任的话,奴才几个办事,就有点儿行不通了!”

  “怎么呢?我们姊妹俩不会随便听外面的话,而且也听不见。”

  “这话奴才可忍不住要说了。”肃顺显得极郑重地“圣母皇太后召见外臣,于祖宗家法不合,甚不相宜。”

  “你是说醇王吗?”

  “是。”肃顺又说“醇王虽是近支亲贵,可是国事与家务不同,就是大行皇帝在,也很少召见。敦睦亲谊,只在逢年过节的时候,而且不准妄议时政。圣母皇太后进宫的日子浅,怕的还不明白这些规矩,奴才请母后皇太后要说给圣母皇太后听才好。”

  这番话等于开了教训,慈安太后颇有反感,但实在没有办法去驳他,只微微点一点头,带着些不置可否的意味。“现在外面专有些人说风凉话。”肃顺愤愤地又说“说奴才几个喜欢揽事。奴才几个受大行皇帝顾命之重,不能不格外尽心,没想到落不着一个‘好’字,反落了这么一句话,这太教人伤心了!”

  慈安太后不知道他说的是谁?但既有牢,便当安慰,于是说了些他们的劳绩,上头都知道,不必听外面的闲话,依旧尽心尽力去办事的“温谕”肃顺仍然有着悻悻不足之意,不过时间已久,慈安太后有些头昏脑,不能让他畅所言,便示意跪安,结束了这场“独对”

  回到烟波致殿,她把慈禧太后找了来,避开耳目,站在树荫下,把肃顺的话,源源本本说了一遍。慈禧太后十分沉着,只是嘴角挂着冷笑,静静地倾听着。

  她心里最难过的是,肃顺要强作嫡庶之分,不承认两宫应该并尊,而在慈安太后面前,还不能把心里这分难过说出来,这就使得她更觉难堪。从这一刻起,她恨极了肃顺,心底自誓:此生不握权便罢,有一天权柄在手,非杀掉此人不可!

  恨到极处,反形冷静“肃顺的话也不错,当今支应军费第一。”她说“我就先将就着吧,在热河,再不会跟内务府去要东西了。”

  慈安太后没有听出她话中已必去肃顺的杀机,只觉得她的态度居然变得如此和缓,大非意料。

  “姐姐,”慈禧太后忽又问道:“你看肃顺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是说你的那些话吗?”

  “不是。说他自己的那些话。”

  “无非外面有人批评他们揽权,发发牢。”

  “不尽是发牢。”慈禧太后想了一会说道:“似乎是丑表功,意思是要让咱们给一点儿什么恩典。”

  “这,我倒没有听出来。”慈安太后接着便点点头“倒还是听不出来的好。”

  慈禧太后笑了,觉得象她这样装聋作哑,也是一门学问。但慈安太后说是这样说,心里并不以慈禧的话为然,她认为自己亲身的感受是正确的,肃顺只是发牢,纵有表功之意,却无邀赏之心。

  “亲身的感受”并不正确,实际上是慈禧的看法对了,肃顺是借发牢作试探,希望能获得明旨褒奖,借以显示两宫对他及顾命大臣的信任和支持。因为从痛驳董元醇的上谕明发以后,自然有许多批评和揣测,甚至抱着反感的,有人看出君臣不协,办事不免观望,肃顺对此颇为烦恼。倘有两宫的温谕,则所有浮言可以一扫而空,同时他的权威亦可加强,指挥便能如意。

  那知等了几天,两宫太后什么表示也没有,公事却是越来越繁重,他兼的差使多,户部、内务府、理藩院、侍卫处等等衙门的司员,抱牍上堂,应接不暇。载垣、端华也是如此,这两人的才具比肃顺差得太多,越发觉得应付不了,苦不堪言。但是,他们都没有放手的意思,只希望“上头”知道他们的苦楚,有所慰勉,因此,肃顺试探没有反应,三个人都大为失望,同时也不死心。

  “‘东边’老实,一定没有听清老六的话。”端华向载垣建议“咱们来个以退为进如何?”

  载垣和肃顺商量以后,认为这个办法值得一试,于是第二天“见面”等把各方面办理丧仪的准备情形报告完了以后,便说:“臣等三个,差使太多,实在忙不过来,司员来回公事,总要等上了灯才能清楚。想请懿旨,是不是酌量改派?”

  遇到这些陈奏,照例是慈禧太后发言“最近没有加派你们什么差使啊!”她说“何以以前忙得过来,这会儿就忙不过来了呢?”

  “这有个缘故,有些差使,平常看来是闲差,此刻就不同了。”

  “噢。倒说说看!”

  于是载垣说了缘故,銮仪卫原是沿袭明朝锦衣卫的制度而来,只不象锦衣卫那样,担任查缉侦探的任务,此外仪仗卤簿,辇辂伞盖,铙歌大乐,仗马驯象都由銮仪卫管理。如果天子安居深宫,自然清闲无事,于今小皇帝奉梓宫及两宫太后回京,虽在大丧期间,不设全副仪驾,但也够忙的了。至于上虞备用处,载垣就略而不提了,因为这纯粹是皇帝巡狩,陪着在左右玩的一种差使,多选八旗大员的子弟充任,皇帝出巡时扶轿打伞,捕鱼捉鸟,都是他们,所以上虞备用处,俗称“粘竿处”大行皇帝在,载垣因为领着这个差使,成了亲密的游伴,常借着打猎行围的名义,为大行皇帝别寻声,这一层,载垣不免情虚便不肯多提。

  听了他的陈奏,慈禧太后未作表示,只问端华和肃顺,又有什么困难?端华自陈,受顾命以后,每在内廷办事,兼顾行在步军统领这个差使,十分吃力。肃顺则要求开去理藩院和向导处的差使,这个差使平时一点事都没有,一有事就是发财的机会,遇到皇帝出巡,豫遣大臣,率领御营将校,勘察跸路所经的路程远近,桥梁道路的情况,如果认为不妥,立即可以责成地方官修理。明明可以不经这座桥梁,偏说是必经之路,明明道路平整,不碍仪驾,偏说坎坷不平,这里面就要看红包大小来说话了。还有富家大族有关风水的祖坟,亦可说是跸路所经,非平掉不可,那个红包就更大了。当然,肃顺不会要这种钱,他的意思是要让两宫太后知道,既要恭奉梓宫在后,又要豫作向导在前,而蒙古、西藏等地的王公藩属,吊临大丧,又都要理藩院接待,这都得靠他一手料理,劳绩可想而知。

  但是,他们再也没有想到,慈禧太后静静地听完了陈奏,一开口就是:“好吧!”紧接着又说:照你们的话办,载垣銮仪卫和粘竿处的差使,端华步军统领的缺,肃顺管理藩院和向导处的差使,一概开去。应该改派什么人,你们八个人到外面去商量好了,马上写旨来看。”

  这一下是铁案如山了!肃顺大为懊丧,心里直骂他那位老兄端华出的是“馊主意”但巧成拙,事情到了这一步,唯有照办。顾命八臣退了出去,在烟波致殿门外的朝房里开了一个会。自然,也只有他们三个人发言,商量的结果,决定便宜不落外方,但这些差使都是“缺”所以由景寿掌理銮仪卫,汉军的穆荫管理理藩院,上虞备用处拟了大行皇帝嫡现的姐夫“四额驸”德穆楚克扎布,向导处拟了僧王的儿子伯彦讷谟祜只有行在步军统领这个缺,较费商量,研究了半天,拟了曾经做过步军统领,留京办理,主持巡防的刑部尚书瑞常补授。

  当时由曹毓瑛写了旨稿,重复进殿回奏。慈禧太后一看,除景寿和穆荫以外,其他三个都是蒙古人,心中会意,却不说破,反正肃顺走了一着臭棋,把这些可以作为耳目的差使,轻易放弃,实在是自速其死! ReBaxS.com
上一章   慈禧全传   下一章 ( → )
热巴小说网与国内各大小说网站独家合作,提供海量的免费小说和全本小说,本页面为会员高阳精心整理纯文字无错版历史小说《慈禧全传》最新章节,供广大网友免费在线下载与阅读。